赏读|金钱、精神分析和非虚构写作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4-11 20:00

在《金钱:从左拉到精神分析》中,阿夫纳拉从自身经验出发对金钱进行精神分析,用丰富的故事和专业的知识讲述了金钱的符号维度和想象维度。

读者要了解的第一个问题是,对于精神分析来说,金钱意味着什么?

金钱首先与话语挂钩。货币的形成和流通依赖着信用的制造,而信用正建立在交易背后的话语的信任之上。金钱不仅关乎口头诺言,也延伸到书写语言。尽管金钱和语言互为依存,但两者往往不能替代或交换。金钱,在象征意义之前,是实在的、具体的。语言则不然。

人与金钱的关系能够在精神分析学说中找到清晰的对应。

性欲阶段理论为此提供了支持。最重要的事件发生在肛欲期,也就是儿童学习控制排便的阶段。粪便代表着第一份礼物,是金钱的等同物;给出或是保留粪便,有人说就预示着慷慨或是吝啬。之前的口欲期同样提供了自己的解释:对金钱的疯狂追求可以解读为突然断奶所引发的后果,因为这样做让我们对失去的满足更加遗憾。最后,在肛欲期之后的性器期,儿童才知道有且只有一个生殖器官。我们因有没有石祖、有没有金钱,而变得傲慢或嫉羡。

(引自《金钱:从左拉到精神分析》)

本书主要梳理了人与金钱的五种关系:吝啬、挥霍、贪婪、慷慨、鄙视。在“悭吝人阿巴贡”一章中,分析来访者乌戈林的父亲宛如普劳图斯和莫里哀笔下的悭吝人。作为贷款人,阿巴贡阴差阳错用自己的性命作为担保,令读者啼笑皆非。对吝啬人而言,金钱占据了大他者的位置,成为唯一的爱的客体。他们渴望“点石成金”,把一切变为金钱,无法压抑过度的欲望。这种观念导致身体被金钱化了。货币在社会中的流通如同血液在身体中流动,金钱成了血液。

贪婪是对金钱不正常的欲望的另一种态度。在精神分析学说中,贪婪是原始的,口欲阶段的爱就是食人性质的。尽管人们大多压抑了食人的冲动,但都会对食人魔的贪婪感到害怕,正如本章的孩童艾乐薇尔所表现的恐惧。阿夫纳拉将夏尔·佩罗《小拇指的故事》的两个结局解读为金钱寓言。特别是第二个结局,小拇指借助食人魔的千里靴自力更生,用能力来谋利。这也象征着儿童走向成年,从身份认同和易货的想象中跳脱出来,进入交易的符号性。以《威尼斯商人》为代表的剧作塑造了一批深入人心的高利贷者形象。在这里,金钱的位置更加明朗了。高利贷者、奴隶贩子处于符号之外,获得了想象中的无所不能。一切都可以被买卖,“所是”和“所有”在此含混了。

挥霍者是贪婪者的镜像,他们不吞噬而是燃烧金钱。这类人抱有金钱取之不尽的幻想,而且是不付出努力的,犹如婴儿期待永不枯竭的乳房。在自传中大谈赌博的卡萨诺瓦就是典型的挥霍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赌徒》和茨威格《一个女人的二十四小时》也充斥着对赌博的贪恋。挥霍者“燃烧”金钱的同时破坏了其默认的价值。被挥霍掉的货币不具备交换和储存价值,诚然,它可以用来获得地位和威望。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挥霍的金钱失去了符号功能,完全成为了想象的货币。

另一类出手阔绰的群体会为特定的事物一掷千金。慷慨的浪子热衷于赋予客体针对自己的价值。《茶花女》中的交际花玛格丽特就清楚自己被看作是这种客体,不再是生命,而是被不同人衡量价值的东西。阿夫纳拉引入了“过渡现象”进行解释。“是”和“有”之间的中间地带也可以延伸到金钱领域,即对债务的无知和承认债务之间的经验区。也就是说,在完全无价和可以衡量价值的东西之间存在着无法估价的东西。面对这些事物,慷慨者献祭出荷包。精神分析的费用也属于这个地带。阿夫纳拉依据专科医生的收费为自己的会谈敲定了理想的价格。也正是在这一点,阿夫纳拉破除了人们对精神分析家“不食人间烟火”的误解。精神分析是需要合理支付金钱的服务,精神分析家也靠金钱谋生。

无论抱有何种态度,人们似乎总会对金钱有所顾虑。在真正的财富拥有者心里,却不存在这种考量和焦虑。他们是富足的,并不一定是富翁。这里的富足是自我认定的信念。如齐美尔所指出的,金钱只要达到某个数量就够了,这样就能藐视它。茨威格《变形的陶醉》刻画了一个反例,贫穷女孩克莉丝汀被纸醉金迷俘虏了。相反的,富足的人克服了金钱的攻陷,能够鄙视,甚至无视金钱。

纵观本书,阿夫纳拉发展了一种独特的叙述模式。各章节往往由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情节导入,依靠患者案例循序渐进揭示精神分析中金钱的不同维度。阿夫纳拉展现了令人难以忘怀的文学批评家的素养。实际上,这并不仅仅是个人喜好,而是专业训练的部分。在本书的尾声,阿夫纳拉重申了弗洛伊德的主张,再次强调了符号的知识,“分析教学将包括……一些对医生来说很陌生的专业知识……:文明史、神话、宗教心理学和文学。”从精神分析家的视角,阿夫纳拉晕染了现实和虚构世界的界限。在谈到小仲马基于自己的爱情故事创作了《茶花女》,阿夫纳拉断言,“小说家们是精神分析家式的传记作家,小说的时间顺序就是精神现实的顺序”。此外,阿夫纳拉也是娴熟的自述者,融合了真实会谈和分析理念。在回顾时,他也不断自省精神分析家的身份,强调易货的暴力和知识盲从的潜在危害。

借用他的说法,我们可以称,阿夫纳拉代表了一类文学研究和创作者式的精神分析家,在造梦和释梦时杂糅了小说批评和自传书写。因此,《金钱》是一本有关金钱和精神分析的书,也是一部精神分析家的非虚构写作。

撰稿人:郁明( 比较文学专业硕士,文章散见《经济观察报》《新民周刊》《北京日报》、澎湃·湃客等)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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