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真多么渴望被看见。
纵然身处不足百万人口的县级市,二十五岁的女人,差不多到了这样的阶段: 或趋于成熟,却仍怀天真,懂得些许国事世事男女之事,却仍混沌不明,某些思想左右摇摆,波动起伏,像市中心广场上那圈大理石砌成的喷泉。泉水不定期往外喷,时而向上,时而四散,时而寂静细柔,进而激越乱溅,染湿闲人的头发。周边居民一到夏天的晚上就聚集在此,过去是闲坐聊天,后来就地跳广场舞。喷雾与热空气融为一体,沾在人们的脸上、睫毛上、手背上,跟汗液混合在一起,凝固,挥发,混沌不清,广场舞结束时,被男男女女带到各个街巷,化为乌有。
余文真是本科学历—毕业于本市唯一一所本科院校,不过终究是个县级市。月城跟一线城市的差距不是十年八年,而是二十年三十年。家里的长辈看到年轻人露出对大城市的向往之情,生怕子女溜走,异口同声劝诫孩子们不要好高骛远,月城小地方好山好水好空气,应该为此骄傲自豪,言之凿凿,似乎有理。如此三番五次,月城年轻人常常主动或被动地在浮想联翩和自知之明之间摇摇摆摆。看到贫困山区生活困顿的,觉得月城人算得上体面;见到大城市街道繁花似锦,方见自己门前简陋。他们的生活,像夹心饼干中间的那一小块白巧克力: 说有又没有,说在又仿佛不在。月城地处长江中下游,地理优势一般般,经济发展速度不上不下,无突出优势,亦无致命短板。月城的显要特征就是“不被看见”,这也是余文真的显要特征。从小到大,不起眼的余文真到哪里都是半透明人。初中二年级的春分时节,老师带全班同学到东郊去踏青。彼时的月城,少高楼少景点少探险路径,学生们远足郊游,唯有东郊西郊可撒野放松。大巴车开了四十多分钟,月城便似到了尽头。车子停在一处有田有林有溪有杂草的地方。同学们带好干粮和水下车,约好下午三点钟集合回城。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窜到各处,余文真不知怎么就落了单,她独自吃掉了妈妈做的糯米糍粑,在林子里没有头绪地兜转。其间陷进一片泥潭,鞋裤沾了些泥,她不好意思见人,埋着头在小溪边搓洗,然后找一块空地支棱着两腿任太阳晒,等裤腿差不多干了,抬眼一看,四处无熟悉面孔,才发现错过了集合时间。站在被车轮深深碾压过的杂草地上,她一阵惊慌。好在时间尚早,她凭着记忆往城里去。走了很久,看到一辆公交车,花了四毛钱,坐到月城公交总站,再转往清凉寺巷的汽车。她想到学校和家里一定炸了锅,因为她的失踪。她的心里充满了庄重感,准备受人垂怜。到家时,上小学的弟弟跟小伙伴在巷口玩电动小车,父母在厨房里忙晚饭,也没人问她郊游好不好玩,干粮够不够吃。第二天早上到了学校,大家看到她,跟昨天一样的态度。下午自习课,老师拿一沓照片过来分发,大家凑在一起,指指点点,这张好,那张不好。似乎没人发现就连集体大合影上都没有余文真。
余文真羞于提醒,羞于抗议,溜出去上厕所。换句话说,合影少了余文真,返城少了余文真,其他集体活动少了余文真,都是平常事。遗忘事件等到初中毕业了,也一直没被察觉。但那天下午到底成了余文真心里的着火点,只要想到东郊,她就努力回味那块糯米糍粑的香甜,以驱赶那挥之不去的雾团。后来,但凡毕业合照,集体留影,余文真都会有意走到一旁,别人只道她是怕照相,只有她知道,她不是怕照相,她是怕那雾团。
高一时她结交了闺蜜吴利。她们初次见面是在学校的元旦晚会上,吴利穿着蓝色的蓬蓬裙,唱主旋律歌曲,唱第二句就被发现是拿着话筒对口型,穿帮之后,台下嘘声四起,有人吹口哨,有人跺脚,有人叫她滚下台,可是吴利动作不走形,表情不走形,坚持到最后一句,鞠躬退下。第二天在食堂现身,她大大咧咧,一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模样。她的镇静和厚脸皮使余文真刮目相看。吴利不矫揉造作,做事但求过瘾,不求甚解。至此,余文真成了吴利的小粉丝。到了大学,她们同校不同系。为了维系友情,余文真每天偷摸着到服装设计系的宿舍玩,有时晚了,她会从吴利的宿舍后窗悄然地滑下去。她像蛇一样在两个系之间穿梭。但凡没有课,她便到吴利的教室里和她并排坐着等下课,因其行动低调,又比旁人略低一头,从来没有被点名要求回答问题。
令人傻眼的是,吴利没有按照剧本成为一个抛头露面的明星,也没有成为主持人,大学毕业之后,立即应聘做了棉纺厂老板的秘书,后来变成老板娘……
大学最后一个暑假,幸运落到余文真头上。学校选出五个不同系的学生到杭州浙大参加职前辅导培训,有点儿激励好学生、向上托举一把的意思。余文真暗暗要求自己积极大胆一点儿,争取把闪光一刻拍成照片回来展示,结果,十三市共五十八个学生代表,个个或风度翩翩,或长相精致,社交能力超强,这回并非余文真消极自卑、不求上进,而是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优秀学生星光闪烁,外向的高谈阔论,内向的成绩斐然,个个有特色长处,没有一丁点儿缝隙留给余文真表现。这个全然被淹没、忽略的人,自动坐到教室最后一排。课余溜出去,避开同学们都喜欢去的西湖,逛了灵隐寺、西泠印社、电子学院和工大等。她拍了留念照,藏在背包里,没与任何人分享。这场培训经历和证书总算使她的求职简历漂亮了一些,有助于她后来顺利拿到第一份工作。
培训结束,月城一行五人同乘一辆大巴回月城。同行的一个英语系女孩子,不仅收获了一张“优秀学员”证书,还收获了培训班另一位学员的爱情表白。坐在大巴车上,她侧身向车窗,不停地收发手机短信,丝毫不留意沿途风景,正是她的旁若无人使余文真心生恼怒,她扭头看着窗外闪烁而过的树木和村庄,肚子空空发酸,像是好几顿没吃饭。
中途一个服务区,司机停车加油,提醒乘客下去上洗手间,余文真背起随身的包下了车,径直朝服务区的超市走去。她想起一部电影的场景: 一个女孩走进服务区的超市时面色蜡黄、饥肠辘辘、面临绝境,出来的时候面色红润、脚步有力,好似一瞬间长大成人。余文真在各种方便面货架跟前站了很久,仔细端详包装上的配料表,罔顾外面汽车发动的声音。等她把一瓶豆瓣酱拿起来,正面背面的字一一看完,才从超市走出来,那辆回月城的大巴果然已经开走了。她顿时一阵窃喜,如果命运有什么暗示的话,轻而易举地错过了这趟大巴车应该算吧,这似乎是离开月城的最好时机。然而,可笑的是,旅行必备的全部行李留在车上,随身小包里只有一些零钱和一张身份证,更加凑巧的是,正在她左右徘徊之际,另一辆标有开往月城的车缓缓停在她的脚边。一群中老年人鱼贯而出奔向洗手间。她耷拉着脸,等这些蹒跚的乘客回到车旁鱼贯而入之际,埋头挤上去,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她一直捏着自己的手机,等它响,盼望那陷入爱河的姑娘大惊失色的道歉声传过来,那时,她会为制造了一点小小的震动而愧悔,她想。然而,在滚滚车轮的轰鸣声中,她的手机死寂般沉默无声,直到到达月城汽运站,没人发现她在无声地掉眼泪。她去车站值班室打听前面一班车的去向,声称丢了行李。司机被找着了,面对面站着,既不承认见过她,也不承认见过她的行李。
“我有车票。”
“捡的吧?”
为了证明是自己,她在身上四处翻找。而与她同行的四位同学竟然也如初中二年级那群人一样对她中途下车未有任何表示,她在与司机交涉无果试图联系其中一位时,发现没有对方的手机号码。
这恶作剧般的一时冲动,除了导致失去一只装满半新不旧衣服的行李箱之外,对其他人,对这个世界,什么影响也没有产生。
没人留意她。巷子里活泼的姑娘、成绩好的学生,或者漂亮的服务员,她们总是被赞赏、被关照,简直无缘无故地,甚至因为她们的任性和自私,会被重视、高看一等,被幸运、机会和赞美包裹,当然,也会被一切的权势吸引、玩弄和利用,处于危险的边缘,但是余文真像被筛子眼过滤了似的,即使是巷子里的叔伯阿姨,也几无人留意她。作为一个始终不被看见的人,余文真觉得自己是巷子里的一把扫帚,搁置在角落里,见风被风刮,见雨被雨淋,实在无关紧要。
“这个无情的世界我恨你。”她在日记里写下来,明知不会有人发现,却又把这页纸撕成碎片,扔进了马桶。
毕业之后,余文真亦在“安稳过生活”和“勇敢闯世界”两个念头之间切换。月城有类似特征的姑娘无处不在,且日益增多: 对冰淇淋、咖啡、口红、黑色的长筒靴有天然好感,但是,四肢发达而不勤,物欲重却手头紧。余文真理想中的生活档次是中等偏上,但实际里是中等偏下。工资一半交给妈妈,另一半中的一半必须存起来,如此一来,手头紧巴巴,简单地说,不算是特困户,但绝对没有水晶鞋。余文真几乎是大海里的一滴水,似有似没有。
就在不久以前,她还羞于和闺蜜私下谈性,更不敢公然自嘲。
和她一同入职的同事们,脑子里只有肉眼可见的小事,话题最多的还是男女之间那点儿事……然而性的吸引力还不是生命中顶重要的东西,比起暗地里的愉悦,她更喜欢想象和白马王子牵手亮相时的万人瞩目。遇到飘着细雨的黄昏,她的心突然狂野,想奔跑起来。
有时候大白天睁着眼睛梦到浪漫的事发生,梦见陌生男人在大街上捧着玫瑰花求爱,是的,很土,不要紧。或者带着她去香港、去新加坡。甚至幻想接连收到数十封没有署名的来信—反复向她倾诉相思,但没有勇气表达—她会从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侦察到写信的人,正是三年前曾与她擦肩而过,也被她反复想起的那个人,那样一来,如同一道闪电,她的生活就会“嗖”的一下腾空而起,里里外外全然不同。
二十五岁前,余文真也心血来潮过,幻想痛痛快快地加入一场战争,自然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拯救被困在废墟里的老弱病残孕,最好对世界格局造成一定的影响。为了光荣,也为了伟大。然而,不久后,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突然而至,和月城一般大小的好几个县城及周边沦为废墟,举世震惊。好多天余文真和同事们都守在电视机边上看救援进展,恨不得扑进电视机里去扒拉人,但是最终,她只为这场惊天灾难捐献了400 CC血和五百块钱,而已。
正是这一年,伴随着巨大的天灾,她遇到的一个人,将彻底改变她的生活。
来源:大方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