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系列为北京青年报 “《天天副刊》问卷 ”第二季
本卷主题:清明,我们应该如何理解纪念、死亡与生命?
出题方:《天天副刊》编辑部
本期答题人:
谢莹莹 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1938年生于广东汕头,曾任德国比利菲尔德大学语言文学系学术助理、语言中心讲师。1976年回到祖国,任职于北京外国语大学。翻译作品有卡夫卡的《变形记》、黑塞的《朝圣者之歌》《温泉疗养客》等。
01
各地、各家清明节的习俗不同,仪式氛围也不同,或哀伤、或平和,或肃穆,或热闹……您个人比较认同的纪念方式是?
答:清明节慎终思远,是一种仪式,一般是扫墓祭祖,连带踏青。全家到郊外为先人修整坟墓,祭拜之后,烧纸钱。然后就等于郊游了。我觉得这种时候不必哀伤,不必肃穆,自自然然地祭拜,自自然然地活动,孩子们该跳就跳,该跑就跑,该笑就笑。
02
聊聊对您影响最大的一次送别生命的经历?
答:2019年3月3日中午,相爱相守60年的夫君陈家鼐安详地离开了人世,享年82岁。我和女儿在他身边。一小时前我问他,有没有不舒服,他摇摇头。他是油尽灯枯,所以没有痛苦轻轻地走了。我在朋友圈发出消息“猎人归家,水手返航,拗公公高尚可爱的灵魂飞升天堂了!”青年朋友们见到消息,很多人去参加追悼会,后来听朋友们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温馨的追悼会,是独一的。
我也知道,他不是真正地离开。他永远留在我心里。
03
如果您身边曾有某个生命的逝去让您久久无法释怀,您是如何自我疗愈的?
答:我的夫君走了,我并没有觉得特别悲伤,因为我们两个人相亲相爱相守相扶持六十年,每一天都过着互相关爱和有趣的生活。在活着的时候,做到圆满,毫无遗憾。他走了,我在梦里时常见到他。每逢思念他的时候,读他写的书和诗,他翻译的诗,每每发现一个新的能够嘲讽和自嘲的幽默的他,使得我心欢喜。我们还有许多值得回忆的美好经历。年轻时在台大,去碧潭划船,在淡水湾过去的巴里海里游泳。留学时在柏林,除了满心欢喜吸收新知识,还总是搭顺风车到处玩。工作时在比利菲尔德,后来又在特里尔。他跑到巴黎学法语的时候,女儿和我去找他玩的情景。还有,归国早期,我们每年夏天去北戴河,与好友散步游泳。即使他晚年体弱多病,摔跤住院,我们一起住在医院的情景,回忆起来,也足以温暖我的心。
04
假如面对孩子,您将如何回答“什么是死亡?”这样的问题?
答:我的孩子五岁时,她幼儿园小朋友的父亲突然死亡。我告诉孩子,小朋友的父亲不在了,他上天堂了。以后你的小朋友没有父亲了,没有父亲爱他抱她了,他们家的生活会变差了。
05
关于生与死,请推荐一部对您最有启发的书籍或影视作品,理由是?
答:我推荐卡夫卡的《变形记》。格雷戈里的生是为了维持全家的生活;他的死,是因为他变成大甲虫,无法再给家里提供帮助;最后他不想吃东西,是饿死的,变成扁扁的一片死尸,被保姆扫地出门。格雷戈里非常不喜欢自己作为推销员的工作,他压抑到一定的程度便变形了。家人开始自己工作,家庭生活继续着,对待他的态度从最初的关心到最后的冷漠,以至于希望他死。
卡夫卡以简洁的语言叙述着,使“变形”读起来很自然,并不令人惊讶。格雷戈里的心理活动着笔很多。从担心自己不能工作后家人的生活何以为继到知道父亲还存着钱,而他毫不知情,有种受骗的感觉。从抱着参与家庭生活的愿望到完全的绝望。社会和家庭的压迫是能置人于死地的。人应当寻回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必事事为家人着想而丢失了自己。他可以做他喜爱的工作,仍然可以帮助家里,家里其他人也应该工作,不应该把担子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06
或早或晚,人人都将面对疾病、衰老、失能、终点,在您看来,有什么方式和办法可以面对“死亡恐惧”?
答:我本人截瘫33年了,因为神经的切除导致双腿不能行走,而且几十年受疼痛的折磨。如今正处于老弱病残半失能的状态中,离终点很近了,可我毫无死亡恐惧。只要我们还能够做点什么事,无论是读书写作或是听从内心的声音,做点力所能及的好事,帮助他人,利益自己,抱着爱心和怜悯心对待万物,抱着好奇心观察世界,当安琪儿来临之际,便可以平静地跟着他走了。
07
开个脑洞:如果您是自己一生故事的编剧,会如何设计这个故事的终局?
答:我自然会喜欢在终局的时候,不管病不病,牵着爱人的手,双双升天。
08
假如今生到此,您认为自己哪三项是最得意、“无愧此生”的?余生往后,您最想实现的、能体现您人生价值的个人梦想又是哪几项?
答:我最无愧此生的三件事:1.我一直爱着我认定要爱的那个人,直到他走了,爱还在延续;2.我全心全意投入教书育人的工作,不敢有丝毫懈怠,我爱学生宛如子女,他们爱我宛如母亲或祖母;3.我为人处事一直凭着良知,做该做的事,尽量做能够于人有益的事,绝不做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特别最后这一句话,我自己引以为傲。我余生不长了,我仍然会抱着悲悯之心看待苍生,凭着良知做该做的事。用一颗纯净柔软的心与人相处,我追求的终极目标,是活出人子的影子。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