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唐诗的人,对“无数驼铃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张籍《凉州词三首》其一)一定不陌生。安西即安西都护府的简称,贞观十四年(640)设于西州(今吐鲁番),贞观二十二年(648)迁至龟兹(今库车),是唐代的丝路重镇。作为中国古代西域经营最为辉煌的时代,唐朝的政治辐射力其实远远超越了安西都护府的管辖范围。张骞历尽艰险开辟的丝绸之路在盛唐气象的笼罩下早已化作坦途,荷戈远征的将士、贩运丝绸的商旅、虔诚求法的僧侣、羁旅漂泊的行者在这条道路上东来西往,推轮记里。大量的丝路元素也随之涌入诗歌,使古代丝绸之路成为名副其实的诗歌之路。
薛天纬教授新著《从长安到天山——丝绸之路访唐诗》采用“实证性”的写作方式——从长安出发,到热海(今伊塞克湖)而止,结合实地考察,对丝路沿线的唐诗创作进行了一次精彩纷呈的巡礼,为我们开启了一段别样的唐诗之旅。
如所周知,唐代丝绸之路的起点西京,即今西安。但唐代诗人们却不约而同地以汉代的长安指代它。无论是出于“以汉代唐”的修辞手法,抑或文化心理的惯性使然,汉唐丝绸之路的一脉相承都赋予了唐诗更加深厚的历史底蕴。
在长安这座诗意盎然的城市里,作者浓墨重彩地历叙了描写大明宫、兴庆宫、大雁塔、芙蓉园、曲江池、华清宫、西市等地的诗作,立体性还原了唐代长安的宏伟景象。他特别注意发掘长安与“外来”文化之间的关联,“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少年行》)的诗句,仿佛又把读者拉回到那个胡风盛行、胡店林立的时代,让人真切体会到丝路交流所带来的唐代的开放气势与经济文化的繁荣。
唐代“平时开远门外立堠,云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以示戍人,不为万里行”(白居易《西凉伎》)。自长安开远门出发,渡渭水至临皋驿,就真正踏上了丝绸之路西去的行程。一曲“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的绝唱,既展现了唐代西行者去国怀乡的怅惘,也引发历代无数文人的塞外憧憬。饮尽王维杯中之酒,经过陇山、秦州(今天水),再向西就要穿越河西走廊。自汉代起,河西走廊就是丝绸之路东段的必经之路,馆驿关津密布。大名鼎鼎的凉州(今武威)、甘州(今张掖)、酒泉、敦煌,更为唐诗提供了不可或缺的重要素材。
从地理位置上看,河西走廊东起乌鞘岭,西达玉门关,南有祁连山,北为合黎山。甘州城中举目可见的祁连山,匈奴语意为天山。自此就引出了本书的另外一个关键词——天山。不过需要澄清的是,古称天山的祁连山,与今天横跨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和中国新疆的天山山脉是不同的概念,后者范围更加宽广。古代西域诸民族的繁衍栖息虽然屡经沧海桑田的变化,但丝路通道、城市总是延展于天山脚下。唐诗在丝路上的流动自然也与天山紧密契合。
作者笔下的天山从唐代伊吾(今哈密)开始,将唐诗之旅延伸到丝绸之路新疆境内的每个角落。向南连缀起吐鲁番的交河故城、火焰山、高昌郡,以及库尔勒的铁门关、库车龟兹古城。向北串联了巴里坤的蒲类津、大河古城、甘露川、吉木萨尔的北庭故城,一直到达吉尔吉斯斯坦的碎叶城(今托克马克阿克·贝希姆古城)和热海。山脉中沟通南北的“白水涧道”“天山路”(一称金岭道、他地道,今车师古道)等若干孔道,与南北两条干线组成经纬交错、四通八达的天山路网。在书中,“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李颀《古从军行》)、“银山碛口风似箭,铁门关西月如练”(岑参《银山碛西馆》)等脍炙人口的名篇佳句,便顺着天山纷纷落入作者追寻的视野。
正如本书副标题“丝绸之路访唐诗”所示,全书处处紧扣一个“访”字。作者的写作初衷并非要对诗歌进行单纯鉴赏,或静态地探讨唐诗与丝路的关系。他要“尽最大的努力,把这条古老的丝绸之路尽可能完整地走一回”,站在创作的现场,指点人们身临其境地感受丝路唐诗的印记。
从西安到河西走廊,从玉门关到伊塞克湖,但凡书中涉及到的地点,无论“早已亲历,甚至相当熟悉”,抑或从未到过,这次他都设法一一走遍,并获得了许多新鲜的感悟:流连于天水夜色,让他真切领略到杜甫“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七)是如何把月光如昼的秦州城描写的活灵活现,而“不夜”并非“夜晚尚未降临”。徘徊在玉关戈壁,让他深刻领悟王之涣“黄沙远上白云间”(凉州词)中的“黄沙”一定不是“黄河”。通过躬亲实践的踏访与体验破解了这些唐诗解读的“争议”问题。
再回到本文开头提及的安西。很多人都去过库车,知道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古龟兹,但是可能很少有人会想起这里还曾是唐代安西都护府的驻地。去库车的人自然少不了参观苏巴什古城,或一览天山神秘大峡谷的雄奇风光,但是可能很少有人会关注县城西部皮朗村内一段倾圮的汉唐城墙。正是这段残垣断壁承载着安西都护府的辉煌,承载着岑参“弥年但走马,终日随飘蓬”(《安西馆中思长安》)的惆怅与孤寂。跟着作者在安西都护府墙角下品味这些诗作,思绪也仿佛回到了唐代。
值得一提的还有作者2017年的吉尔吉斯斯坦之行。唐代诗人当中,除了出生在碎叶城的李白,目前行迹可考到过此地者只有骆宾王,在此留下《在军中赠先还知己》《久戍边城有怀京邑》两首作品。岑参两次亲历西域也没有到达热海,只能通过“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的想象之辞来刻绘伊塞克湖的奇异之景。而读者们却有幸跟随薛天纬教授站在碎叶城遗址上凭吊李白,漫步在遥远而迷人的伊塞克湖畔,去弥补岑参不能亲至的遗憾。
徜徉在诗意丝路的旅程中,作者每每凭借诗歌的媒介与唐人进行时空对话,文中场景常常在现实与过去中跳跃穿梭。同时又不时地穿插入个人早年的经历,如追念自己1982年结束研究生学业后二出阳关之际,对“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深切共鸣。2018年再度探访交河故城时,对二十多年前叶嘉莹教授在交河乘兴赋诗往事的回忆,都使得全书洋溢着一丝亲切而温暖的情怀。
薛天纬教授强调本书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著作,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游记的性质。不过由于作者深厚的古代文史修养,使本书依然无法抹去其学术痕迹。最有创见的部分是对岑参“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征》)等诗作中“轮台”意象的解读。作者认为这里的“轮台”并不是唐代北庭都护府下属的轮台县,而应代指北庭节度使驻地(今吉木萨尔县的北庭故城)。他曾撰《岑参诗与唐轮台》一文对此进行过周密的论证。本书中结合对北庭故城的实地考察,再次明确“轮台”的意指问题,不仅解决了岑参诗阅读中的若干疑难点,也真实还原了唐代北庭城及其周边的自然环境。这些具有启发意义的见解,都让我们深刻感受到,除却史料记载与出土文献(物)的实证,唐诗将永远是我们想象、了解和走进丝绸之路的宝贵资源。
文/吴华峰
来源/中华读书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