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里往往记录着最真的故事和最朴素的人心,近些年,达·芬奇、米开朗琪罗、达利、凡·高、高更、毕加索、罗丹、克洛岱尔、草间弥生、小野洋子等名家与亲友之间的信件被公开出版,为艺术家们的创作及个人生活的研究提供了全新的一手材料,英国艺术史学家、作家迈克尔·伯德将这些信件编纂成册于去年底出版,今年夏天,该书被引进国内。
书中信件的内容可谓包罗万象,有的艺术家则将自己的浪漫情怀倾泻纸上,例如1886年法国雕塑家罗丹在写给情人米耶·克洛代尔的信中说道:“我注定要遇到你,一切都焕发生机,我暗淡的人生燃烧起来,跳动着愉悦的火苗。”有的则见证了重要的艺术理念,凡·高在信中向高更描述自己画作《卧室》的配色:“墙壁是浅莲灰色,地板是锈红色,椅子和床是铬黄色……窗户是绿色”,他“希望用这些截然不同的色调,表达出一种绝对的宁静”。
“我的钱在哪里呢?”是艺术家通信史上常见的一个主题。年轻的达· 芬奇、伦勃朗在信中寻求经济支援,前段时间热搜中有一则“李白的钱哪来的”引发了无数年轻网友的迷思热议,其实李白在多首诗中提到了“赞助人”的名字,在西方同样有类似现象,通过这些书信中“艺术赞助人”的角色故事会给出一部分答案。
今天,进入迈克尔·伯德的书信导览,顺带也欣赏一番如同微型艺术作品的艺术家书信原貌。
1506 年 2 月一天的凌晨时分,阿尔布雷希特·丢勒正在威尼斯给家乡纽伦堡最亲密的朋友、一位极富名望的律师和人文主义者威利博尔德·皮尔克海默写信,并在信笺上落款、印上封蜡。几周前,丢勒刚独自完成了翻越阿尔卑斯山的壮举,整个行程 600 多千米,且可能大部分是徒步而行。丢勒得到一位家境富裕的朋友资助,在威尼斯停留一年,学习比例、透视等绘画原理,探索意大利艺术家们的绘画奥秘。事实证明,这个来自北方荒蛮之地的德国人,学有所成,在绘画造诣上已然远胜过意大利画家。这封信将会沿着冬日冰封的道路,穿越山间关隘,如果幸运的话,当月月底就会交到皮尔克海默手中。丢勒在信中写道,他的母亲时常督促他写信给皮尔克海默,担心他得罪这位经常提供帮助的朋友。字里行间,时而淡淡地描述近况、诉说烦恼,时而就各种见闻侃侃而谈。这封信不仅让他的朋友,还让我们,接触到了如今艺术界所谓的一手资料。
巴勃罗 · 毕加索写给法国作家让 · 古克多的信,信中慰问了他的病情并约他在音乐家的庆典上见面,信的四周用水彩涂满了各种颜色,如同清新的相框
在这封信中,丢勒表示,自己已经成为艺术界的居民,得到了大家的认同。他不无骄傲地说,“学富五车的智者、技巧纯熟的鲁特琴和风笛演奏者、绘画鉴赏家,还有品德高尚的人”都希望与他结识。他最崇拜的威尼斯画家乔瓦尼·贝利尼对他的作品也非常感兴趣。虽然丢勒的父亲是一位顶级的金匠,可看作是该领域的艺术家,但丢勒却不愿与此类艺术家为伍。他偏爱相对新潮的欧洲艺术圈,欧洲艺术圈的生活中充满了书籍、音乐、鉴赏和异国旅行,并通过手书长信交流情感。
法国印象派画家马奈写给好友的一封信,慰问了好友的健康状况,并信手涂鸦了花草树木,印象派的画风尤为明显。
信件是真实存在的物品,有些用笔手写而成,有些经打字机敲击而成,有些则通过传真机传递。信件与其他物件无异,可以用手拿、阅读、折叠、打开、揉成一团、抚平展开、轻轻塞进信封或者夹克外套的口袋,可以当作书签,或许会沾上咖啡渍,或许会被老鼠啃食边缘,或许会被遗忘在鞋盒里。“手书的信札,”如玛丽·萨维格观察,“是纸上的演出……语言和艺术由此缠绕交织。”
友情和爱情是信件永恒的主题。丢勒对皮尔克海默说:“多么希望你在威尼斯。”信中寄托的强烈情感是电子媒体无法传达的,收信人手中捧着的是饱含象征意义的实体,既诉说着形单影只,又幽怨着天涯分离。如同恐龙化石或古代陶器的碎片,历史烟云中留下的书信(见证了每个人早年的人生经历)包含了大量宝贵的线索,如字体、纸张,以及内容中的蛛丝马迹(地点、时间、收信人,历史典故和参照资料,遣词造句),这些线索联系在一起反映了当时的历史大环境。从这个层面而言,通过书信还原写信人伏案落笔的时刻,无论是艺术家的手札,或是其他类别的信函,都能给人带来真实动人的感受。
这封信件出自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 Joan Miró 胡安 · 米罗之手,抽象的线条和图形
五个世纪以来,朋友、爱人之间的通信内容始终不变。唯一变化的,是信件透过私人情感透露出的艺术史实,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化日积月累。
有时,艺术家是为了资助和创作而不得不写信。伦勃朗·凡·莱茵与惠更斯的通信,让读者真实地了解到,如何在合理表达不耐烦的同时,增加一份自尊自持。“我的钱在哪里呢?”是 16 世纪至今艺术家书信中最常见的主题。居斯塔夫·库尔贝唐突地写信给切纳文斯侯爵,措辞谨慎,将自己大部分的世俗功名归功于他一直以来鄙视的人。对资助人而言,为艺术家提供支持是一种使命。与艺术家约瑟夫·博伊斯、亨利·摩尔、艾格尼丝·马丁、弗朗西斯·培根相比,他们的资助人奥图·摩尔、约翰·罗森斯坦、山姆·瓦格斯塔夫、艾丽卡·布豪森显得无籍籍名。不过至少在信件中,我们能看到两者之间的关系。
《小王子》的作者埃克苏佩里的信则是活脱脱的《小王子》手稿
正如大家所想,艺术家之间的信札是最能充分表达写信人思想的,其中不乏艺术家对自己作品的描述。塞巴斯蒂亚诺·德·皮翁博向人生挚友米开朗琪罗吐露:“我已经身无分文了”,希望他能帮助自己获得报酬。多萝西娅·坦宁在给约瑟夫·康奈尔的信件中写道:“我们与爱的人交流时,唯一真实且感到满足的方式,是写信而不是面对面交谈……比起我们在纽约时的密集交谈,信件更能够真实地传达情感。”有时候,写信的过程使得“语言与艺术交织起来”,成为创作构思的一种方式。文森特·凡·高在信中向保罗·高更描述自己画作的配色。这幅如今举世闻名的画作以凡·高在阿尔勒的卧室为主题,“墙壁是浅莲灰色,地板是锈红色,椅子和床是铬黄色……窗户是绿色”,他“希望用这些截然不同的色调,表达出一种绝对的宁静”。一战期间,马塞尔·杜尚从纽约写信给在巴黎的艺术家妹妹苏珊娜·杜尚,法语“une sculpture toute faite”(已制成的雕塑)在下一页被写为英文“Readymade”(现成品), 这是该术语首次出现,体现了杜尚对概念艺术发展的贡献。
1888年10月17日,凡·高致保罗·高更的一封信
在真实的艺术界里充斥着流言蜚语,以及艺术家们对个人职业生涯的洞察(保罗·塞尚在老年,也就是创作的巅峰时期,曾倾诉:“我的进步似乎很小”),如果艺术界脱离了现实,其实就是一档才艺表演节目。克洛岱尔列给罗丹的商品清单中,提到了卢浮宫百货公司和乐蓬马歇百货公司,体现了当时新开的两家百货公司掀起的民主化时尚风潮,为我们了解那个美好时代的文化现象打开了一扇窗。通过艺术家们的书信,我们还可以看到凡妮莎·贝尔的房屋改造计划(“我可能要把墙刷成白色或其他颜色”)、米开朗琪罗侄子送给他的干酪、皮特·蒙德里安的牙齿问题、朱耷便秘、卡米耶·毕沙罗在“顺势疗法”方面的建议、大卫·霍克尼的新传真机、乔治·格罗兹的生日宴会、伊娃·海瑟的用药情况,还有朱尔斯·奥利茨基对保鲜膜的需求。
17世纪初,明代书法家王穉登致友人的一封信:“积雪凝寒,拥衾闭户不能起,承索诗跋漫书数语,殊不称奈何。日来尊体想渐佳,甚悬甚悬也。鲫鱼六尾,奉将一芹。穉登力疾顿首。”
有些艺术家同时也身为作家,米开朗琪罗和威廉·布莱克是诗人,丢勒和约书亚·雷诺兹是理论家。对朱耷、王登等中国艺术家而言,诗书画三绝是身为艺术家必须兼具的能力。约翰·拉斯金和爱德华·李尔在著书立说方面的成就,远高于艺术创作。然而,他们的书信给人们带来了一种强烈的视觉观感,伴随着文字语言的展开,常配有一幅幅图画。弗朗西斯科·卢西恩特斯·戈雅在信中为儿时同伴马丁·萨波特绘制了自画像,这种风格被他运用在随后风格灵异的“狂想曲”系列版画中,并且发扬光大。碧雅翠丝·波特在给患病孩子的信中,配上了多幅插图,希望孩子能够振作起来,之后,她便开始收集动物形象作为自己著名儿童丛书的角色。保罗·西涅克给克劳德·莫奈的信中,配上了一幅描绘法国拉罗切利旧港口的小画,只是为了展示,与温泉相比,“水彩画疗法”更有益于健康。
安迪 · 沃霍尔在1949年写给作家罗素 · 林内斯信中则充满了冷幽默和很酷的涂鸦
通过屏幕展示(拍照或保存),可以极大限度地保留书信的完整性,我们能看到写信人随手写上的一闪而过的想法和偶然的见闻,如果用钉子钉在墙上陈列,我们必然会遗漏部分信息。本书以两封风烛残年的艺术家书信收尾,即塞尚给埃米尔·伯纳德的书信,以及托马斯·盖恩斯巴勒给收藏家托马斯·哈维的书信。盖恩斯巴勒身患癌症,似乎知道自己行将就木。他说正在经历一轮复杂而剧烈的身体疼痛,并且很奇怪,“在缠绵病榻之际,儿时的热情竟然历历在目,当时我第一次发现自己非常喜欢临摹荷兰风景画,于是每天画画一两个小时……我十分顽皮,常常制作风筝、捉金翅雀或造小船”。这封信让人感受到,写信和交流思想能让艺术家短暂地放松。盖恩斯巴勒想起了儿时临摹荷兰风景画的经历,想起自己双手捧起金翅雀的样子,想起做风筝和玩具船的场景。观察、绘画、汇集生活点滴、感知色彩,共同构成了他作为艺术家的一生。
本文选自
作者:(英)迈克尔·伯德;译者: 袁艺倩;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