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性的小博物馆往往藏着些始料不及的惊喜,比如,汕头的“侨批文物馆”。
批者,信也;侨批者,“银信合封”也,兼有平安家书与汇款单的双重功能。汕头地区是著名侨乡,从明嘉靖年间即有人出国谋生,谓之“过番”。
侨批文物馆在汕头邮政总局对面,这个邮局1897年即设立;几十米外的街角矗立着汕头开埠文化陈列馆,此三者正可以对读并彼此互文。
潮汕人的集体人格向来被描述为吃苦耐劳敢于冒险勇武抱团,尤善于经商,潮汕籍华侨中巨商大贾辈出也是确凿的事实。我们参观过“岭南第一侨居”的陈慈黉故居,宏阔堂皇中西合璧,马赛克装饰精美炫目,华屋主人正是在泰国从事稻米生意而发家的华侨。在樟林旧港,停泊着一只红头船——清政府要求,东南沿海有资格从事海外贸易的商船船头需涂以不同颜色以示区分,潮汕是红头船,今人多以“红头船精神”自励。
人们津津乐道的是成功人士的传奇,追慕的是千帆竞发的豪迈。不过,稍有阅历的人都明白一个事实:成功者传奇其实是“幸存者偏差”,在命运的沧海上颠簸如飘萍,才是沉默的大多数。而侨批文物馆里呈示的,就是宏大叙事以外的私语、耳语。
潮汕1860年正式开埠,1864年至1911年的48年中,即有294万人背井离乡远涉重洋。
印尼华侨陈君瑞的侨批内,有一首以“难”为题的七言绝句:
迢递家乡去路遥
断肠暮暮复朝朝
风光梓里成虚梦
惆怅何时始得消
我想,凡有在异地谋生经验者,面对那个大大的“难”字,不心酸鼻酸是不可能的。
旅泰华侨杨捷寄给妻子国币五万元,批封上留下的十个字令人触目惊心:“见信至切赎回吾女回家”——卖儿卖女的困窘,欲救亲生骨肉的急切,这或许就是催迫他和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必须要含辛茹苦的力量吧?
番客主要是男性,所以,一位女性的侨批格外吸引了我。家乡传来消息,母亲三餐常缺又生足疾,“女闻之不禁泪下涔涔,窃思此间行情过苦难为,虽为女在街边卖霜,尚无从维持生活,焉有余钱寄批,然念白发老母年迈,受此惨痛,在女何其忍心,故而节省日常用费付与以赎天伦之罪”——虽然是委托他人代写,但她起伏曲折的心路清晰可见,对亲人的牵挂心疼、不能事孝的自责、勉力解困的努力跃然纸上,但在描述自己生存窘态时,也明显流露出一点点自怜,乃至弱弱的怨怼。若不是这几行文字,有谁会关心一个在新加坡摆路边摊的女孩内心的焦灼与无奈呢?这个中国的女儿,名字叫陈莲音。
侨批的行文颇雅驯,书法也颇可观,代人写批也会成为地方名人,比如樟林的“写批洪”,洪铭通先生。他为侨眷代写回批逾半个世纪,名声远播。他有“四不写”:“钱银数条不清者不写;夸大儿孙不肖引以同情而求多寄钱者不写;伤天害理唆间人家孬话者不写;有辱国格,装穷叫苦者不写”。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同为文字工作者,我在心里默默给这位前辈竖起了大拇指。
著名历史学者罗新曾经感叹,中国史书中写帝王将相者过多,平民的记录却少得可怜,所以,他于大浪淘沙中,以沙里淘金的耐心搜检只言片语蛛丝马迹,为北魏的一个宫女王钟儿立传,《漫长的余生》乃成。侨批也有这样的功能,它无关宏旨,却拼合出中国人更为真实的生存图景。侨批档案于201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列入世界记忆遗产名录,列入这一名录的还有甲骨文、本草纲目、黄帝内经等——它与记录帝王大事件的卜辞并肩,它是平民史书,是医人的药石良方。
过番纪念碑
汕头海岸边,有一座由十块四方石头垒叠的“过番纪念碑”,每一块石头上都刻着一个远方城市的名字:西贡、曼谷、槟城、雅加达、新加坡……地名上面标注着它与家乡遥远的距离。石块参差叠放,显得很不稳固,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坠海,它又像一个微微前倾的身姿,那姿态是遥望,也是踌躇,让我想起那首无名者的歌谣:“火船驶过七州洋回头不见我家乡。是好是劫全凭命未知何日回寒窑”。
以石之至坚描摹心之至柔,比起樟林旧港那只簇簇新的红头船,我更喜欢这十块摇摇欲坠的石头。
文并摄影/得得(媒体人)
编辑/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