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黄金城还是荒凉海岸?世界史浪潮如何漫过一个偏远地方 ​
文景 2022-11-05 08:00
世人的确纷纷来到圭亚那这个“荒凉海岸”,因为它是四大洲上的事件所造就的,而且成了世上最多元化的地方之一。

沃尔特·雷利(Walter Raleigh)爵士以将烟草带到英格兰和试图拓殖弗吉尼亚而为人所知,1595年他出版《发现辽阔、富裕、美丽的圭亚那帝国,兼叙黄金大城马诺亚(即西班牙人所谓的埃尔多拉多)》(The Discovery of the Large, Rich, and Beautiful Empire of Guiana, with a Relation of the Great and Golden City of Manoa [which the Spaniard Call El Dorado]),蔚为轰动。他以深入且惊人详尽的口吻,描述了一个“人口众多且拥有许多大城、市镇、神庙和财宝”的帝国,该帝国“如今在位的皇帝是伟大的秘鲁(印加人)君王之后”。他不只为目睹这些不可思议的财富而雀跃,也为能好好利用他所深信的圭亚那提供给他的女王伊丽莎白的机会而雀跃。他写道,凡是拿下此地者,“其功绩都将比科尔特斯在墨西哥或皮萨罗在秘鲁(征服阿兹特克人和印加人时)所缔造的功绩还要大”。“凡是拥有该地的君王,都会拥有比西班牙国王或奥斯曼苏丹所拥有的还要多的黄金、更美丽的帝国以及更多的城市和臣民。”

雷利声名显赫,既是英格兰“童贞女王”(Virgin Queen)伊丽莎白的宠臣,又是著名的战士和探险家,这本书受作者盛名之荫,出版后大受关注。对雷利来说,圭亚那是大西洋地缘政治的中心;要打败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帝国,非拿下该地不可。雷利的描述让人深信不移,于是三十年后,欧洲一部分最有钱的银行家,奥格斯堡的韦尔泽家族(Welsers),出资参与德意志人在南美洲(委内瑞拉)的第一场探险,运去一百五十名德意志矿工,满心希望能找到黄金城。但我们也应知道,继伊丽莎白之后出任英王的詹姆斯,没那么相信雷利的说法;他最终以海上劫掠的罪名下令处死雷利。为圭亚那丢掉项上人头和个人财富的冒险家,雷利不会是最后一个。

雷利会把圭亚那的赤道热带地区幻想成财富横溢之地,不是因为乐观,而是出于对天主教徒的无比仇恨。伊丽莎白之前的英格兰统治者,是信奉天主教的玛丽女王(敌人口中的“血腥玛丽”),差点处死他坚信新教的家族,令他愤恨难消。怀着这股对天主教徒的强烈怨恨,他前往爱尔兰的斯梅里克(Smerwick)战场,据说他在那里要手下砍掉六百名西班牙、意大利军人的人头。因此,令现代早期许多人浮想联翩的圭亚那,不只建立在荒诞不稽的谎言上,还建立在宗教敌意上。这将催生出一个反乌托邦、最终与托马斯·摩尔(Thomas More)的《乌托邦》或伏尔泰《老实人》(Candide)小说中的黄金城截然相反的殖民地——《乌托邦》和《老实人》都是以圭亚那为背景的知名作品。雷利和其他欧洲冒险家的初衷,并非在这个热带地区创造财富或开发该地区,而是想通过贸易换取那里的自然财富,不然就是把那些财富抢夺过来。后来财富被人在种植园创造出来,真实存在的圭亚那则成了世上较为惨无人道的地方之一,长达一百五十年。

第一批北欧人登陆以从事贸易(而非为了征服该地)时,把这个位于西班牙所拥有的北边委内瑞拉殖民地和南边葡属巴西之间的险恶地区,称作“荒凉海岸”(wild coast)。由于境内有凶猛的半游牧卡里布人(Caribs)和阿拉瓦克人(Arawaks)、不宜人居的地形和高温、潮湿多雨的赤道气候,这块据说财富遍地的土地根本不适合外人居住。但还是有一些英格兰人和法国人在这里建立贸易站。虽然他们不久就失败撤走,但圭亚那黄金城的梦想并未被人完全遗忘。最后,甚至有世上某些最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国家想拓殖圭亚那,但大多以失败告终。不过,这个鲜有人知的偏远区域绝非微不足道。美洲、非洲、欧洲以及最终在亚洲境内发生的事,创造了圭亚那地区(Guianas),使这里成为世上最多元化的地方之一(此地区最终被分割成三块互不相干的殖民地,委内瑞拉和巴西则保住了圭亚那高原的其他地方)。

荷兰人登陆圭亚那,肇因于遥远异地的力量和事件。为了脱离西班牙国王统治(1580—1640年西班牙国王也统治葡萄牙和葡萄牙的殖民地),荷兰人在欧洲打了八十年的独立战争,也攻击南大西洋两岸的葡萄牙人。1630年他们攻击了巴西的产糖重镇伯南布哥(Pernambuco),控制该地二十四年;然后拿下西非境内数个奴隶贸易港,1641年拿下安哥拉的罗安达(Luanda)时声势最盛。有几十年岁月,他们主宰大西洋奴隶贸易,是最大的糖生产者(当时糖是最值钱的外销商品之一),而阿姆斯特丹则成为欧洲最重要的商业中心和炼糖地。

但荷兰人分布太广而陷入势单力薄之境。通过堡垒和海军,他们只能控制沿海地区,无法守住他们在西非的大部分港口。对我们要讲述的故事来说,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在1654年不敌巴西种植园园主和葡萄牙士兵造反而被逐出巴西。有些荷兰人带着资金去往新阿姆斯特丹(今纽约),其他荷兰人则在无意间登陆圭亚那海岸,并带去奴隶、资金和在巴西、西非学得的制糖技术。

荷属西印度公司,世界上最早的跨国公司之一,接管了这个殖民地。该公司董事同意签署1667年《布雷达条约》(Treaty of Breda)时,心里必定想着雷利的记述。根据这个条约,荷兰控制圭亚那一事得以确立,但是以把纽约让给英格兰人作为交换。以今日的眼光来看,这笔交易对于荷兰人似乎不太划算,但在当时却很上算。在荷属西印度公司的治理下,荷兰人在海岸附近开辟的出口型种植园繁荣了一百年,但在内陆寻找黄金则成果甚少。荷兰官员在圭亚那监造了数座堡垒,用以防范海盗入侵、打击原住民阿拉瓦克人和卡里布人,以及防止奴隶造反。然后他们着手逼迫当地工人和自外输入的黑奴开筑运河与堤坝,采用在欧洲低地由大不相同的劳动者掌握的荷兰工程技术。于是,他们把在热带奴隶贸易,以奴隶为基础的甘蔗、烟草、可可树、咖啡种植园,以及炼糖方面学到的心得熔于一炉,把以奴隶为劳动力的农业和荷兰的资本、产权、工程学结合在一起。这是史上头一遭把庞大的跨大陆资本用于改造出口农业导向的土地。荷属西印度公司垄断此地贸易,提供所有奴隶和船只。土地分割给私人所有,因此该公司最初掌握了运输、财务、奴隶贩卖和作物最终加工等较无风险的领域,而飓风、洪水灾害、植物染病和人类患病的风险,则交给种植园主去担心。

荷属西印度公司的荷兰商人和投资者觉得18世纪的圭亚那贸易的确如同给了他们一座黄金城,因为奴隶买卖,借款给种植园主,贩卖糖、烟草、可可豆、咖啡,让他们获利甚丰。但随着时日推移,当某个出口部门急速成长,把资金和劳动力引离无法在国际市场上竞争的其他部门,他们则受苦于最早一型的“荷兰病”或“商品诅咒”。荷属圭亚那境内获利甚丰的种植园主选择返回荷兰,以在外地主的身份经营位于该殖民地的事业,并把热带种植园的管理之责交给领班。这些领班也不喜欢那些地处偏远的种植园,往往留在殖民地首府帕拉马里博(Paramaribo),把种植园交给较无经验的人管。结果这些种植园变成无底洞。殖民地的债务负担和怠于生产,终于在1773年爆出大麻烦,许多种植园主和阿姆斯特丹的一些大贸易公司破产;不到二十年,荷属西印度公司就垮掉了。

圭亚那大起大落,不只肇因于农业生产无效率和金融崩溃,还因为极恶劣的蓄奴制。诚如史学家赫特·奥斯丁迪(Gert Oostindie)所论述,“这个殖民地成为妄想轻松获利之心态的坟场”;它其实是数十万在此度过短暂痛苦一生之奴隶的坟场。奥斯丁迪还说:“那里出现一荒谬且残酷的现象,即种植园既吞噬了奴隶性命,也吞噬了园主的资本。”

在这个荷兰殖民地,蓄奴之事从一开始就透着些许矛盾,因为具有典型中产阶级性格且信奉加尔文教派的荷兰人,乃是最早在母国禁止蓄奴的欧洲人之一,却又成为巴西、圭亚那尤其是加勒比海地区奴隶的主要提供者。在圭亚那的艰苦地理环境中,奴隶往往认定逃到人烟稀疏的内陆是摆脱严厉监工虐待的有效手段。逃走之事在16世纪就开始出现,一直持续到1873年终于废除蓄奴和契约仆役制才消失。内陆各地冒出诸多由逃亡奴隶建立的聚落,这些奴隶往往在非洲出生长大,直至今日,这些聚落仍保有美洲境内大概最原汁原味的非洲习俗和传统。为了填补失去的奴工,并弥补热带病导致的高死亡率,荷兰人连同他们的殖民地邻居英国人和法国人,从西非运来约四十五万奴隶,以如此小的地方塞进这么多奴隶,在世上并不多见。

但荷兰资本家最终对蓄奴失去兴趣。1791—1804年的海地革命,结束了美洲最繁荣的奴隶殖民地,令荷兰资本家胆战心惊,加上欧洲和北美洲境内主张解放奴隶的团体声势日涨,荷兰人终于在1824年停止对圭亚那的大西洋奴隶贸易。当地的经济因素也促使种植园减少使用奴工。荷属圭亚那的高死亡率、该殖民地在市场上敌不过位于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区的更大型热带生产者、苏伊士运河于1869年建成后荷兰人将殖民地资本移到印度尼西亚等事,使圭亚那的种植园主改去他地寻找劳动力。废除蓄奴后,由于运河和蒸汽动力问世导致运输成本大降,英属、荷属圭亚那的庄园主能从地球另一头,以低廉的成本运来四十多万名东印度契约工和人数较少的葡萄牙、中国、爪哇契约劳力干活。但那还是不足以解决圭亚那种植园的劳力问题。于是,大地主把名下许多土地卖给他们的工人,因此,该地如今的农场绝大部分是由家户持有的小农场,大部分生产供国内消费的东西。上述奴隶和契约工,加上原住民和仍控制内陆大片人烟稀疏地区的逃亡黑奴族群,使荷属、法属、英属圭亚那拥有缤纷多样的数十种语言、宗教和散居各地的地方社群。

总而言之,即使有世上最资本主义且发达程度名列前茅的几个国家试图拓殖圭亚那并利用该地的丰富资源,大部分还是以失败收场。不过,这个少有人知的偏远地区绝非乏人问津。哥伦布写到世界的地理中心在圭亚那地区附近时,他搞错了,但从象征性的角度看,他的看法没错,世人的确纷纷来到这个“荒凉海岸”,因为它是四大洲上的事件所造就的,而且成了世界上最多元化的地方之一。

节选自《贸易打造的世界:1400年至今的社会、文化与世界经济(第4版)》著者:[美]彭慕兰  史蒂文·托皮克;译者:黄中宪;出版社: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来源:文景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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