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蔡骏新作《春夜》:疾驰在大雪纷飞的旷野,人生已足够悬疑
文学报 2021-01-13 09:00

近期,作家蔡骏长篇小说《春夜》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在小说里,文学少年蔡骏遇到神秘同龄人张海,蔓延出诡异的友谊与恩怨,同为春申厂工人子弟,秘密探索工程师遇害之谜,寻找消失的厂长,却目睹古老工厂灰飞烟灭。时光凋零,物是人非,两人在葬礼后重逢,拾回“把厂长捉回来”的执念,蔡骏在亡魂“托梦”指引下,带领一群退休老工人开始跨越大半个中国,乃至半个地球的惊心动魄的真相之旅……以自小生活的城市上海为舞台,蔡骏在长篇新作中演绎一场时间距度达20年的“活话剧”。

在日前于上海举行的新书读者见面会上,蔡骏谈到《春夜》的写作初衷:“我从前年开始写,写了一年多一点,最原始的构思非常简单,从一组画面产生的,一个人开着一辆车,在茫茫飞雪中,独自远行……再回到我自己的人生经历,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蔡骏认为,每个作家都有自己优势和短板,而自己的优势就是悬疑,“虽然《春夜》是以纯文学小说来写,但我也会在悬疑的塑造,气氛的构建方面,用巧妙的方式把悬疑嫁接进去,比如我用‘托梦’的方式嫁接进去,这也是我们中国人普遍能接受的方式,以此来推动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形成有意思的故事。”

今天分享这部小说的后记及部分书摘文字以飨读者。

《春夜》最早的灵感,来自芬兰大导演阿基·考里斯马基(Aki Kaurismäki)的电影《升空号》。前几年,我开始系统地看考里斯马基的电影,1988年的《升空号》是一部工人题材文艺片,主角是个芬兰北方拉普兰地区(位于北极圈内,传说中圣诞老人家乡)矿工,失业后意外得到一辆白色凯迪拉克敞篷车,因为老旧,车篷无法升起。这个失业的男人,只能独自驾车,扎着头巾御寒,四面透风敞开,疾驰在大雪纷飞的北欧旷野,背景音乐响起,一个芬兰男人深情歌唱。这首歌叫《Valot》,我查了一下,芬兰语意为“灯”。此情此景,此车此声,如一道电光,点燃了我心内的灯。

我便想出一个故事,名叫《我的诺基亚女友》。芬兰出诺基亚,世人皆知其坚硬耐用,我便设想若是诺基亚还生产汽车,小众的敞篷跑车,怕也是长命百岁。若有一个中国的修车工人,意外得到一部诺基亚牌敞篷车,下班载着浑身机油的工友们,要么载着下夜班的女郎,倒是颇具后工业时代之风情。

我又想起少年时候,我爸爸上班的工厂亏损严重,工人们大半下岗回家,唯独我爸爸坚守岗位,每日上班打卡。彼时,他有一个徒弟,估计是临时工,年龄应当与我相仿。我刚买了第一台电脑,某日我不在家,我爸爸带着徒弟上门,安装了一款单机游戏,好像叫《横扫千军》。那一年,我和我爸爸一起玩这款游戏,但我从未见过他的徒弟,后来未再听他提起过。我爸爸所在的上海第三石油机械厂,在2002年前后灰飞烟灭,工人们各奔东西。我爸爸去私人老板的工厂上班,但并未买断工龄,而是保留国有企业身份,后来正常退休,也算功德圆满。

时隔多年,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销声匿迹的徒弟,与我从未谋面的同龄人,因为我爸爸的缘故,已跟我构成了某种变异的兄弟关系。这关系无关于血缘,而是来自于历史,来自于一个消逝的时代,来自上海与苏州河畔的记忆。小说中关于我自己的经历,我的父母,大半属于非虚构,某种程度而言,可说是我的家庭自传,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变得尤为模糊。

2018年9月起,我开始写这部小说。十月初,我去了一趟法国,因为我的《生死河》法语版在巴黎出版,我便决定再加入海外有关情节。前后写了一年左右,主人公张海的面目,一点点清晰起来,故事从一个春夜开始,到一个春夜终结,见识过巴黎圣母院的烈火。其间许多个春夜,犹如春天的露水,湿漉漉,黏糊糊,欲说还休,欲断还留,仿佛一张宣纸上的墨迹,慢慢化开,晕染。

终归,我把书名定为《春夜》。

本书的语言和腔调,最后一章,已有详细交代,不复赘述。我以悬疑小说出道,当然还会继续写下去。《春夜》中的悬疑元素,比比皆是,本书却称不上是悬疑小说。“托梦”竟成了某些情节的推手,比如张海夺回外公遗产,亦可算魂灵有道,善莫大焉。川沙古宅的“莲花奶奶”显灵,亦是此例。青花瓷大瓮缸,一首一尾,一男一女,肉身不灭,封印于六百年光阴,大致也是我惯用的风格,却与《春夜》构成混血的杂糅,克里奥尔般的繁衍。张海归来了,故事没有尽头,因为生活没有尽头,历史没有尽头。

作品选读

春天快要过去,老毛师傅带了外孙,到我家里做客。张海穿一件灰衬衫,黑裤子,白球鞋,身上清汤寡水。是夜,我妈妈在市委党校学习。看到师傅祖孙到访,我爸爸格外殷勤,先敬一支中华,再介绍客厅酒柜,我妈妈的三八红旗手,优秀纪检干部奖状。“钩子船长”参观过餐厅,两个卧室,两个卫生间,一个储藏室,最后到书房。老头啧啧称叹,全厂在职,下岗,退休职工,无人比得上我家,保尔柯察金还住新客站北广场,太阳山路棚户区,三代同堂,老小八口人,窝了九个平方米,一个人放屁,全家门熏死。相比我家这套房子,老厂长家也稍逊风骚,解放前,资本家也不过如此嘛。听到这种夸奖,我爸爸如坐针毡。

沙发上坐定,老毛师傅喷出一句扬州话,辣块妈妈,世道不好,恶人当道,要是老厂长还活着,小海老早顶替我进厂了。我爸爸说,师傅啊,老黄历了。我爸爸跟老毛师傅,讲得有来有回,我在旁边偷听,原来张海要捧铁饭碗,只有厂长讲了算。老厂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新厂长“三浦友和”临危受命,生不逢时,接下春申厂的烂摊子。上个礼拜,我爸爸带了张海,提了两条中华,登门造访。厂长不肯收礼,还讲现在是1998年,不是1988年,更不是1978年,工厂铁饭碗,早已打碎一地,成了渣,不如搪瓷碗,不如塑料碗,厂里九成工人下岗,发工资东拼西凑,岂有进人名额。我爸爸说,国有工矿企业,哪怕下岗了,再就业了,但是劳保,医保一样不缺,党支部,工会还关心你,逢年过节,发点年货,这便是全民所有制的好处,要是无业游民,个体户,饿死都没得人管。厂长说,张海要进春申厂,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当临时工,没身份,没劳保,没医保,等于三无产品。我爸爸左思右想,别无他法,厂长已仁至义尽,天都快塌了,哪里还能挑三拣四。临时工,虽不是铁饭碗,总赛过待业做流氓吧。厂长批了条子,张海捧上这份塑料饭碗,当了我爸爸的关门徒弟。

“钩子船长”抬起右手,搂了张海说,外公没得用,这只手啊,连只螺蛳壳都捏不牢,从今往后,你跟着师傅,听师傅话,学好手艺,有口饭吃,还能讨媳妇。我爸爸说,哪有奈么大规矩。老毛师傅一本正经说,老规矩是要讲的,旧社会啊,进厂做学徒,必定要给师傅下跪磕头,拜师礼,上三支香,杀一只鸡,指天发誓,背叛师门,天诛地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全家杀光。老头讲得吃力,气喘吁吁,抽一支烟说,小海初中毕业,刚从江西回到上海,不进春申厂,必在外头鬼混,挨杀千刀,只有他当上工人,我才能安心翘辫子,要不然,进棺材都不安宁,到了阴间,还得拆了阎罗殿,继续革命。说罢,老毛师傅跟我爸爸回客厅,吃烟吃茶去了。

中国象棋规则,老帅跟老将不能碰头,我跟张海单独相处,红中对白板,反而尴尬。我便介绍起书架,其中一百多本,是我妈妈藏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八十年代《收获》《当代》《人民文学》,中文本科自学考试教科书。我自己大约有两百本书,《中国通史》《欧洲中世纪史》《第三帝国的兴亡》《中国抗美援越秘闻》。最近几年全套《军事世界》《舰船知识》杂志。我问张海,你平常看啥书?张海说,卫斯理算吗?我说,算。张海说,卧龙生,云中岳算吗?我说,读过金庸吧?张海点头,报了一长串书名,闻所未闻,不在“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之列,大概是“金庸新”或“全庸”大作。

我的写字台上,摆了一组线圈,两只电容,一只小喇叭,一根电子两极管。张海说,这是什么?我说,矿石收音机,小时候自己做的。张海说,阿哥真有本事。我说,我爸爸教我的,两极管就是半导体。张海说,用电池吗?我说,不需要电源。张海惊说,不用电就能听广播?我说,试验给你看。这只矿石收音机,台子上积灰老多年,我妈妈想当垃圾丢掉,都被我爸爸抢救回来。我拉出天线,打开窗门,收着信号,小喇叭终归响了,咿咿呀呀,滋啦滋啦,像两只蚊子,一雌一雄,双宿双飞,交配产卵,听得人汗毛凛凛。张海探头过来,要看清两极管里秘密,藏了啥的乾坤。我调整可变电容,像十几把折扇,打开叠了一道,便能调出不同电台。两只蚊子飞的声音,渐渐变成一只男人,抑扬顿挫的上海话:“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中波1197,调频92.4,为你播出苏州评弹开篇《宝玉夜探》。”三弦跟琵琶前奏,好像五根手指头,贴了你后背摸过来,一只老头子唱苏州话:“隆冬寒露结成冰,月色迷朦欲断魂,一阵阵朔风透入骨,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贾宝玉一路花街步,脚步轻移缓缓行,他是一盏灯一个人。”我已吓煞,马上转动可变电容,调到隔壁音乐台。评弹消失,两只女人唱歌:“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声音终归古怪,像吊了绳子上,马上要断气。我关了收音机说,不听啦,有电磁干扰。张海说,阿哥,可以收听国外广播吧?我说,就是短波吧,我妈妈不准我听,不过间谍小说里写,矿石收音机,蛮适合搞间谍活动,当作无线电接收器,可以窃听信号。

张海问我,阿哥,你是学电报密码的吗?我神秘兮兮说,猜对了一半。张海说,你要做间谍?我笑笑,翻出一本小册子,绿颜色封面《标准电码本》,打开俱是方格子,每一格,皆有数字与汉字,0001是“一”,0002是“丁”,0003是“七”,0004是“丈”,0005却成了“三”。张海说,摩尔斯密码?我说,不是密码,是明码,我在读电报专业。慈禧太后时光,有个法国人按照《康熙字典》部首排列法,每个汉字对应四位数字,编出中文电码本,香港身份证,美国签证,直到今日,还在用电码标记汉字姓名。我拿出纸笔说,你随便写几个字,我翻译给你看。张海拿起笔,悬在半空,落下变成三个字:春申厂。我是不假思索,写出三组数字,春2504,申3947,厂0617。张海说,有什么规律?我摇头说,中文电码,便是“无理码”,没规律可循,考试超级严格,错一两字,便不及格,这本《标准电码本》,两千多个常用汉字,我死记硬背了三年,这才烂熟于胸,脑子里全是四位数字,简直是哥德巴赫猜想。张海问,阿哥,你要做电报员?我说,嗯,明年就上班了。我又闷掉,不想为妙。这时光,隔壁传来老毛师傅的扬州话,声若洪钟,小海呀,家去。

选自《春夜》(蔡骏/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12月版)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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