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病毒很容易上头,一不留神就会让形势失控。
病毒不在乎什么国界、种族、肤色和宗教,它只喜欢亲密的人际关系。握手、拥抱、伸过头去在别人的脸上两面煎,都是它特别喜欢的。如果再有万人宴的熙熙攘攘,或者十万人球场的嘶喊狂欢,那对它来说再好不过了,不用费任何力气,它就能找到大量新的宿主。英国查尔斯王子被测出新冠核酸阳性,意味着病毒已经蔓延到各个阶层。“群体免疫”未必能够如愿,但“提前失去亲人”的滋味却肯定会痛彻心扉。
为什么是意大利?
曾经发生在武汉的一切,正在意大利上演,那里的每一条新闻都让人忧心忡忡。很多人都在思考:为什么会是意大利?
病毒不分种族,但它总会带来奇怪的种族歧视。三月初,国内的疫情还处在高峰时,在意大利米兰人流量最大的景区大教堂广场上,一位亚裔女孩手持“我是人,我不是病毒”的标语,微笑着面对行人。“不同肤色的人们纷纷上前,用微笑和拥抱表达支持”。类似的行为艺术,也在佛罗伦萨等地出现。用这样的方式反击种族歧视,初衷十分美好。
都说意大利人是热情和浪漫的民族,这可能是真的。他们热爱人际交往,珍视个体自由,但他们没想到的是,新冠病毒也有同样的喜好。疫情在意大利北部开始爆发的时候,政府宣布了对局部地区的封锁令,但意大利人无所畏惧地走上街头游行,捍卫他们的自由。类似的群体行为,在抗议政府决策的时候或许有其价值,但如果真正的对抗目标是病毒本身,则恰好中了它的圈套。它要的自由,比你想象的更多。
当伦巴第大区的医院人满为患时,中国红十字会的官员却在米兰看到了令人揪心的现象,公共交通依然开行,酒店里依然有聚会,很多人都不戴口罩。他在发布会上忧虑地说,“我不知道大家都在想什么”。也许就是这种浪漫、自由和无所畏惧,给病毒提供了极其辽阔的传播空间,其结果是意大利的医疗体系被烧穿。因为缺乏足够的防护设施,意大利的医护人员在应付激增的病患时几乎是在裸奔。从中意双方医护人员的合影中可以看到,中方人员全副武装,但意大利医生却露出了胳膊和脖子。数千名医护人员感染,加剧了医疗资源紧缺的局面,人道主义的悲剧在不同的地方上演。在贝加莫市,不得不出动大批军车搬运尸体,这样的场景让人潸然落泪。
新冠病毒正在摧毁现代人对于生活的朴素信念,摧毁他们曾经无比珍视的一切,包括自由和生命。它对人类精神空间的侵蚀,比夺去生命更加酷烈。
最可怕的“烧穿”
英国新冠肺炎死亡病例创下新高的时候,伦敦的一位护士在医院服药自杀。她生前在国王学院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工作,那里收治了很多重症病人,其中有8人死亡。
当出现传染病大流行时,受到最大重压的就是医护人员。面对汹涌而来的医疗挤兑,面对持续逼近的死亡,他们的工作就像推着巨石上山,看似徒劳并且难以为继,但他们却无法停下来。这是一种极大的身心煎熬,很容易让人崩溃。武汉的一名女医生曾经嚎啕大哭,米兰的医生在镜头前神色黯然,他们是直面灾难而且必须对抗灾难的人,没有人可以想象他们的痛苦和创伤。
没有一个国家医疗体系是为疾病大流行准备的,就像没有一个国家的铁路是按照中国春运的规模设计的那样。过度的冗余不仅不可能被接受,甚至不可能被容忍。即使是在发达国家,医疗体系也是在一系列政治博弈中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但这种平衡很轻易就会被病毒大流行击穿。
新千年伊始,意大利被世界卫生组织评价为拥有“世界第二完善的医疗体系”,而且实行被称为“国家卫生体系”的免费医疗制度。但由于财政状况不甚乐观,近年来意大利的病床不断减少,一些医院被社区诊所所代替,十年间医疗体系减员数万人。疫情来袭时,意大利不得不动员退休医护人员和刚毕业的医学生紧急上岗。病床、救护车、呼吸机、防护设备都出现了短缺现象,再加上前期医护人员缺乏足够警惕,导致大量院内感染的现象发生。意大利北部卡斯尼戈镇的主牧师贝拉德利已经72岁,在感染新冠病毒之后,把呼吸机让给了比他更年轻的患者,自己最终病逝。在严峻的疫情面前,意大利人面临痛苦的抉择,不得不按照预期寿命去挑选治疗对象。这是残酷而令人痛心的现象,却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和意大利一样,西班牙的公共卫生系统也一直备受赞誉,但在疫情的冲击面前,西班牙的医疗体系正面临崩溃。热情奔放的西班牙人,也一度对新冠病毒若无其事,卫生部门的负责人还公开表示,“不建议终止社交活动,可以去参加游行”,于是马德里就出现了超过十万人的大游行。热爱足球的西班牙人,把足球看得比生死还重要,西甲联赛在疫情明显蔓延时才终于停摆,而且也没有拦得住西班牙人去意大利观看球赛。时至如今,西班牙媒体终于承认,他们浪费了一个多月的“窗口期”,而医疗体系已经无法承担重负。西班牙医疗物资的短缺,似乎比意大利更严重,医护人员裸奔的景象更加常见,为了缓解医用口罩的匮乏,西班牙民间已经开始手工缝制口罩,但这只能算是杯水车薪。在新闻发布会上,西班牙卫生部长被问到防护物品紧缺的问题时,当着所有记者的面哭了起来。放弃老年人,也成了西班牙不得不直面的人道灾难。预期寿命和“社会价值”,成为西班牙很多医院选择救治病人的依据。而男高音歌唱家多明戈,首相桑切斯的妻子、母亲和岳父相继确诊,给社会心理更带来了严重冲击。就像意大利总理所说,意大利“面临二战以来最大的危机”,西班牙人也不得不承认,西班牙“从未面临如此严峻的考验”。
虽然因为有着天然的阻隔,英国的疫情还没有欧洲大陆那么惨烈,但是英国的NHS即国家医疗服务体系已经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在群体免疫计划受到广泛的批评之后,英国政府也开始了隔离措施,却并没有延缓疫情上升势头。为了应对很可能来临的大爆发,英国号召退休的医护人返岗,广泛搜罗可以用于防护和治疗的物资,动员通风机厂家、吸尘器厂家改造生产线以生产呼吸机,甚至开始统计兽医诊所的呼吸设备清单。同时,英国也开始搭建方舱医院。二战时期建立的、曾经让英国人为之自豪的NHS,会不会同样被疫情烧穿,仍然是一个未知数。
一场世纪性的传染病大流行,给各个国家的公共卫生和医疗服务体系提出了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它所带来的深远影响,现在还无法一窥究竟。世界卫生组织在全球防疫中的作用,国家和地区间的卫生医疗合作,恐怕都是今后的重要课题。
傲慢与偏见
中国的新冠疫情曾经是国外媒体的重要题材,但是隔岸观火的人们,并没有想到这火会烧到自己的眉毛。傲慢,很可能是防控传染病大流行的一个普遍而致命的人性弱点。
3月初,英国威廉王子和凯特王妃出访爱尔兰,在同国家救护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聊到新冠疫情时,他打趣地说,“你不觉得媒体对此有点太过于炒作了么”?没过多久,他父亲就确诊了。西班牙卫生部门的负责人曾经说,西班牙疫情可防可控可遏制,很快马德里的医院就人满为患。
美国大概是因为傲慢而自食其果的典型。把新冠疫情和流感相提并论,特朗普或许不是第一个,但肯定是喊得最响亮的一个。他公开表示,流感每年致死的人数让他吃惊,新冠肺炎的致死率肯定低得多。在美国疫情前期,他以一贯的“特夸夸”语气,赞扬自己的政府完全控制住了形势,强调自己反应迅速、应对“无懈可击”。在感染人数不断增加、尤其是纽约市告急之后,特朗普玩起了花式“甩锅”的游戏,多次公开使用“中国病毒”的歧视性说法,试图转移美国人的注意力。他针对疫情的演讲充满了政治色彩和个人偏见,却很少拿出有效的办法。当他挥霍掉了宝贵的窗口期之后,美国的疫情终于爆发了,在连续数日新增确诊病例过万之后,美国的累计确诊人数在3月27日突破10万例,一举超过了疫情最严重的意大利。“美国有可能成为全球新冠疫情的震中”,世卫组织发言人的预言竟然一语成谶。
谁曾经想到过这个局面呢?就在一个月前,特朗普还声称新冠疫情在美国蔓延的风险“非常低”,美国已经做好“一切应对措施”,并且告诉美国人民,美国是世界上应对新冠疫情准备最充分的国家。但是现实打脸来得如此之快,最高明的政治家恐怕都来不及转身。但是,作为非运动员出身的转身最快的人,特朗普的走位确实堪称华丽,在同北京通过电话之后,他很快在推特上表示对中国的防疫“非常敬佩”。好吧,服了你。
就像面对自然应该保持谦恭一样,面对一种尚不了解的病毒,同样应该保持必要的敬畏。美国作为世界上综合实力最为雄厚的国家,又拥有将近两个月的窗口期,却把一把好牌打得稀烂,不能不说,傲慢是一个值得深思的因素。
疫情严重的纽约已经出现了医疗物资紧缺的现象,纽约市长多次怒批特朗普和联邦政府不作为。其实,根据美国医院协会披露,不仅纽约,全美都存在防护物资短缺的问题。没有人能够预测,美国会不会出现医疗体系烧穿的现象,但美国成为疫情的震中,加剧了世界的不确定性,也为世界经济的复苏带来了困难。
无人置身事外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新冠疫情对整个世界的影响都极为深远。
对于中国人而言,当我们从武汉的剧痛中苏醒过来,当城市慢慢恢复它的躁动,当乡村开始撤除随处可见的隔离栏,我们理解了什么是制度优势,深刻地理解了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概念。新冠疫情在中国爆发的时候,来自世界不同国家的援助,曾经让我们热泪盈眶。“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最好不过地道出了中国人的内心感受。中国的疫情刚刚好转,马上向疫情严重的国家送去帮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不仅是为了塑造负责任大国的形象,更是要传达一种质朴而传统的情怀。
但是,这一场疫情波及范围之广,其破坏性之酷烈,已经超乎大多数人预料。从意大利和西班牙的新闻里,就可以看出,新冠疫情对国民心理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冲击。塞尔维亚总统在镜头面前含泪说,欧洲的团结只是一个童话,唯一能够提供帮助的是中国。这样的画面在让人心生喟叹的同时,也会引发思考,新冠疫情会给欧洲一体化带来怎样的改变?更进一步,它会如何影响全球化的进程?我们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会不会变成另一个陌生的样子?如果经济衰退是不可避免的,那么会怎样重启?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够对新冠疫情视而不见。很多顶尖的思想家,已经开始思考疫情所导致的世界变局。被视为“拉康传人”的哲学家齐泽克,在卢布尔雅那的家中隔离,“沮丧中挣扎着做一点工作”,他认为彻底的变革正在发生,病毒会给资本主义带来致命的打击,并且把拔掉老年人呼吸机的行为看作“温情脉脉的野蛮行径”。在他来看,阻止疫情蔓延需要全球合作,这将唤起一种“隐含的共产主义”。但也有人认为,新冠疫情可能是压垮经济全球化的最后一根稻草,更有人担心,所有的政体转身向内、寻求自主权和命运控制权的倾向难以避免,“我们将走向一个更贫穷、更卑鄙和更小的世界”。
新冠疫情不仅仅意味着疾病、死亡、隔离和“末日景象”,病毒迫使人们审视习以为常的生活、自我与他人的关系,并不得不思考那些看起来与个人无关的宏大问题。改变必然会在世界范围内发生,同时,巨大的不确定性也始终存在。但无论如何,面对病毒,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没有一个国家、一个地方的崩溃对其他人是好事,幸灾乐祸永远都是最愚蠢的。
坚持不戴口罩的英国首相鲍里斯已经确诊了,这是第一个中招的西方国家首脑,没人知道下一个是谁。一种窘迫的群体免疫,似乎正在英国发生。放眼看来,全球累计已经有超过六十万人被确诊,但真实的数字可能比这庞大得多。这种全球规模的传染病大流行,人类至少一百年没有遇到过了,没有人知道疫情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结束,这是最令人担忧的。
面对“看不见的敌人”,人类能够抛弃成见、团结起来,最终赢得胜利吗?答案似乎只能有一个。
(文 / 蔡方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