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枯石烂曾是人们关乎时间最为长久的想象,作为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中重要的意象,石头被赋予犹如时间贮存器般的功能。寄坚贞之石质,永垂昭于后世,石碑上锤凿下或深或浅的文字,不仅擦去时间线性的痕迹,更可穿梭至未来之境,在与后来者相视之时,复活彼时的历史记忆,实现石碑刻立者们垂诸永久的发愿。
在孔庙和国子监博物馆便有这样一组石碑,镌刻着元、明、清三朝儒生金榜题名、荣登进士之列的荣耀时刻。
孔庙和国子监博物馆的进士题名碑
进士题名碑上的李鸿章
进士题名碑上的张居正
在孔庙第一进院中,古树掩映下静静矗立着198块石碑。它们或碑首碑座浮雕祥云瑞兽,精美华贵;或通体素面无饰,大方简洁。但在绝大部分碑身上,我们可看到娟丽清秀正书刻写下密密文字,那横竖撇捺与一笔一画的背后,定格下的是元、明、清三朝五万余名儒生金榜题名被荣誉所照耀的生命瞬间。
进士题名碑由来已久,在唐代主要为个人行为。宋代,进士题名刻石立碑由私人行为转向官家督办。自从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重开科举并刻石题名,元、明、清三朝进士的榜期、次第、姓名、籍贯便悉数见于北京孔庙198通进士题名碑上。
在大成门下西侧面南矗立的是三块元代进士题名碑。元代虽为少数民族统治,但沿袭唐宋科举制度选拔人才。元朝不足百年,至中期才开科取士。元代进士题名碑为数不多,仅有这三块碑几经波折与今日世人相见,这要感谢清康熙三十一年至康熙三十二年(1692—1693)时任国子监祭酒的吴苑。吴苑,字楞香,号北黟山人,安徽歙县人。某日,他在翻看《日下旧闻》时,了解到清初孔庙明代进士题名碑已不全。吴苑倍觉惋惜,下定决心查找遗失明代进士题名碑的下落。他根据文献记载查明进士题名碑排列位置,后派人掘地搜索,最终找全孔庙和国子监内所有明代进士题名碑。此外,在孔庙第三进崇圣祠院落中,还意外挖出三块元代进士题名碑。据《水东日记》记载,明代阮安督建太学时,派人将元代进士题名碑碑文悉数磨掉,以用作后代立碑石料。三块元代进士题名碑字迹漫漶,仅元至正十一年(1351)辛卯科进士题名碑字迹隐约可辨,这或许与阮安之举不无关系。
明代,因初定都南京,明初的进士题名碑故立于南京国子监(又称南雍)。但南雍今已无存,进士题名碑也无处寻踪。后明永乐年间迁都北京,于是自永乐十三年(1415)至崇祯十三年(1640),明代76通进士题名碑鳞次栉比列于孔庙一进院南北两侧墙下。如今,孔庙和国子监博物馆共有明代进士题名碑共77通,明景泰五年(1454)甲戌科进士题名碑现于馆内它处收藏保管。
清代,孔庙国子监所立进士题名碑计118通。明代进士题名碑造型以碑身宽厚、纹饰简洁为共性,而清代题名碑体量与纹饰差异较大。清代第一科顺治三年(1646)丙戌科进士题名碑,碑身高近5米,碑体硕大,为清代进士题名碑之冠,但此碑纹饰简洁颇有明代遗风。到了清中期,特别是乾隆时期的进士题名碑,碑首、碑座刻有瑞兽、仙草等装饰,纹样较清初繁复细腻得多。这是时代审美的折射,也是财力物力的彰显——康熙初年,进士题名碑朝廷出资刻立的传统曾一度废止,期间进士题名碑由本榜进士们自行筹钱。雍正二年(1724),清世宗恢复旧例,进士题名碑由朝廷出资立石成为清代定制。但到了清末,清廷已无力负担立碑银两,由进士们自筹资金立石,这或许从物质层面为中国延续一千二百余年的科举史画上了句号。
行于进士题名碑前,通过石碑浅浅的刻字,我们得以与昔日进士们隔空相望。驻足于38号碑前,可见嘉靖二十六年(1547)丁未科二甲第九名的那位年少进士姓名。这位少年英才身负绝学,以一介草民闯荡二十余年而终成大器。他敢于改革,不惧威胁,政治上设“考成法”,经济上行“一条鞭法”,军事上重用名将戚继光、农业上任用河道专家潘季驯治理黄河。他工于谋国拙于谋身,毕生不忘青衿之志。谁言天公不好客,漫天飞雪送一人。他便是又被称为张白圭、张江陵、张太岳的张居正。
或行至127号碑,300年后道光二十七年(1847)丁未科二甲第三十六名也是一位后来纵横政坛的少年进士。他的一生几乎贯穿中国近代史最为动荡的时期,早年镇压太平天国与捻军起义,组建淮军,因战功擢升至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累加至文华殿大学士,封一等肃毅伯;作为洋务运动的主要领导人之一,主持创办江南制造局、轮船招商局、上海机器织布局和上海广方言馆等机构,组建北洋水师。然彼时的晚清帝国气数将尽,中日甲午战争中,北洋水师覆没,他受委任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侵华,时任两广总督的他参与“东南互保”奉命北上谈判,并于次年代表清政府同列强签订《辛丑条约》。“辅佐中兴,削平大难”,有人称他是晚清局势挽狂澜者;签丧权辱国之条约,有人唾弃他为卖国求荣的走狗,而他却自嘲是大清的裱糊匠。这位晚清军事将领、政治家、外交家,世人多称“李中堂”“李文忠公”的李鸿章,令人敬其才、惜其识、悲其遇,或许梁启超先生对他的评价最为中肯,是非功过且待后世评说。
进士题名碑上还有很多后成为名臣的进士,但这五万余名进士中,更多人则是青史无名、泛泛一生。或许他们曾共沐琼林宴的春风,此后别过四海为官,同在一方碑上,却是截然不同的宦海人生。然而,无数秉烛夜读的试炼,手持经书的苦乏,只为金榜题名、扶摇青云的志愿不变。他们或许为官之道不尽相同,但是都各自笃信、身体力行自身的为臣之道,那便是忠君与爱民。天子门生的背后是饱含共同的尊崇与愿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千回百转,矢志不渝,如此而已。
贞石千秋,天行有常,贵有器存人辞,抵挡古今之是非。再当我们回看进士题名碑,华夏大地上王朝的罔替与覆灭,绝非一家一姓之事。得益于石质坚贞,我们有幸在碑中追溯先祖,了解那些名字背后可歌可泣的故事。想到那些风骨名臣与普通官员为国泰民安,为江山社稷的用心,想必对未来我们的信念也更加笃定。前进吧,每一位心怀梦想的中华儿女!
(作者周怡系孔庙和国子监博物馆馆员。图片均为作者拍摄)
编辑/汪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