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矶崎新之前，潘公凯设计的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方案

山东美术馆设计方案

宁海艺术中心

作为成就斐然的艺术家和艺术教育家，潘公凯中学时期就对建筑设计有兴趣。任职中国美院院长和中央美院院长两大美术学院院长期间，他作为甲方，主持实施了五轮校园建设，并深入到了设计与施工的无数技术细节之中。结合自己的审美经验，他自学了建筑设计，在建筑设计与艺术创作之间体验到了高层次融会贯通的乐趣。

潘公凯从60岁开始跨界从事建筑和城市设计，他的设计既不重复国际公认的现代经典，也不重复自己。从艺术家转跨入建筑设计领域，知识结构就很不同。在建筑设计的实践过程中，潘公凯作为艺术家的优势也逐渐突显，他从一开始就进入大型文化类项目的方案创作之中，从现实条件出发，无所依傍，不受羁绊，常能发挥超强的想象力，以最快速度完成独特的原创性作品，而且精准度极高，无需修改即可实施。十几年来，潘公凯创作了近20个文化类单体设计方案，到目前为止，已有五个项目建成，分别是宁波大学潘天寿建筑与艺术设计学院教学楼、宁海文化中心与艺术中心、奉化弥勒博物馆、温州瓯窑博物馆，都获得了广泛赞誉。

6月10日，“建筑·艺术·城市——潘公凯建筑设计作品展”在宁波市城市展览馆开展。潘公凯在展会上提出，建筑应该像“有生命的机体”，在自然环境和文化脉络中“生长”出来，同时践行低碳节能的“生态”原则。面对人工智能对建筑设计的冲击，他强调要强化设计的艺术性和人文内涵，主张“培养具备艺术家素养的建筑师”，推动“建筑回归艺术”。

日前，本报记者来到潘公凯工作室，请他讲述了艺术家之外的建筑设计师故事。

小学时就是个科技迷  对空间的关心比对中国画的关心要早多了

谈及何时对空间开始感兴趣，潘公凯说，自己对空间的关心比对中国画的关心要早多了，“在小学的时候我就是个科技迷，中学时学几何就很省力，大量都是课外学习。”潘公凯对于空间的想象力在学几何的时候就显现出来了，“几何需要空间想象力，我的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包括后来的投影几何都是自学的。”

说到投影几何，潘公凯说：“建筑图就是投影几何，图里的平、立、剖在投影几何中是最初步的。投影几何要画机械的零部件，角度还需要计算，建筑图就简单多了，因为小时候对几何的喜欢，所以我在空间想象方面是没有问题的。”

潘公凯真正与实际空间接触是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当时他在杭州中国美院当校长。“在学校就开始盖房子了，主要是校舍。”一般甲方只要开开会、下下指示就行了，但潘公凯作为甲方就像施工人员一样，所有图纸他都要看，不合用就提修改要求。潘公凯认为当了甲方就要当得好，在建筑的使用功能上要完全符合学校的教学要求。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正式看施工图、建筑图。

潘公凯看图进入得很快，一段时间后比专业施工人员还厉害，一本建筑图，他一翻就知道是哪个部分的哪个剖面，几秒钟就能看出哪里有问题。施工人员很惊讶，潘公凯则说，其实就是一种在头脑中的组合能力，“每张图都是片面图，是一个部分的一刀切下去，之前看了几张脑中有了印象，再看后面就知道它一刀切在哪里了。”

在中央美术学院当院长期间，潘公凯做了一个非常醒目的工程——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从招标到落成都是他一手操办。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的建设始于对花家地校区的整体规划。花家地校区的方案由清华大学吴良镛团队设计，采用四合院概念，体现中国民族风格。一期工程完成后，潘公凯意识到美术馆的设计需要更具艺术感和视觉冲击力。他决定动员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和建筑学院的教师参与方案设计，共征集到二十几个方案，他自己也参与了设计，没想到最终他的方案最被认可。但他深知，要打造一个与花家地校区风格相契合、兼具艺术感与文化感的美术馆，需邀请国际建筑大师操刀。他通过反复研究世界建筑大师画册，最终选定日本建筑师矶崎新，认为其擅长设计表皮特殊、形状不规则的建筑，风格与潘公凯的构想很契合。

 潘公凯选择委托设计而非国际招标，这一非常规做法源于他对建筑项目本质的深刻理解。他认为，选择建筑师比选择方案更为重要，因为建筑师的个人风格和专业能力是项目成功的关键。他与矶崎新进行深入沟通，向其展示了自己制作的精致木制模型和效果图，清晰传达了对美术馆的设想。矶崎新认同他的理念，双方一拍即合。

在与矶崎新的合作中，潘公凯展现出极高的专业素养和策略智慧。他不仅成功说服矶崎新接受低于常规的设计费，还充分尊重矶崎新的设计意图，排除来自各方的干扰，确保设计方案的纯粹性。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的设计亮点众多。矶崎新在建筑外观上采用不规则弧形设计，搭配陶片或石材外墙表皮，营造出沉稳、粗犷且富有艺术感的视觉效果。内部空间则采用极简主义风格，为展览提供灵活自由的展示空间。

美术馆在采光设计上也别具匠心，采用天光照明，减少窗户数量，既满足展览功能需求，又与校园整体规划形成节奏感。潘公凯说：“美术馆的自然光处理很成功，通过多层玻璃和薄胶射膜把阳光的射入量控制在总通光量的20%左右，这样使馆内的光线既柔和又舒适。”

在结构设计方面，潘公凯与矶崎新团队克服了热胀冷缩带来的技术难题，采用上半截钢架、下半截水泥墙的结构，既节省了造价，又保证了建筑的稳定性。此外，美术馆在材料选择上也颇为讲究，外挂石板砖虽价格低廉，但其自然生锈的效果意外地符合日本传统美学中的残缺美，为建筑增添了一份独特的韵味。

有审美的感悟能力还不够  还必须有逻辑的技术性思维

 对于为何做跨度如此大的事，潘公凯坦言：“做这些跨度大又不同领域的作品，是出于两个动机，一方面是自己有兴趣，喜欢，所以不在乎别人是不是会委托我做项目，或者是不是可以去投标。另一方面，我作为美术学院在教育上的一个操作者或者推进者，希望在中国的美术学院中大力发展设计和建筑。”

“设计和建筑按照常理就是美术学院的本分，但是因为上世纪50年代初期高等院校的院系调整，把建筑划出美术学院，划到工科院校去了。至此以后，中国建筑师队伍中就没有出身于美术学院的人了。”潘公凯说：“这造成一种弊端，就是中国建筑行业的从业者全都来自理工科院校，以此导致中国建筑师审美上的不足。为了克服这个问题，我们中央美术学院创办了建筑学院。”

在建筑学院的教学方面，潘公凯一直有个要求，就是希望要兼顾建筑的功能和外观。另外，他还强调审美的感悟能力，“虽然审美是一个说不清楚的东西，没法理论化，更无法数据化，就是一种感觉，我们美术学院就是培养这种感觉的。但仅仅有感觉不行，还必须有逻辑的技术性思维，这是我们建筑学院很强调的，因为我自己觉得逻辑的技术性思维太重要了。”

对于逻辑技术性思维的训练，潘公凯提到，曾经见到西方两个建筑学院要求一年级学生画我国的鲁班锁。“鲁班锁非常复杂，有点像魔方一样相互穿插，我觉得画它是一种基本训练，是要有的。”潘公凯说自己也爱收集鲁班锁，“有一次在上海世博会的蒙古馆，我就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花在买鲁班锁上了。”

他也要求建筑学院的学生画图必须有手绘，“我倒不要求用铅笔淡彩，或涂点水彩颜料，我强调画线的精确性，就是画平、立、剖的准确性。”他谈到清华大学、东南大学这些老牌学校基本功的扎实，相比之下中央美院建筑系的学生有点弱，“但是我们的学生创意肯定好，在艺术氛围中他们的想法天花乱坠、不受拘束。”潘公凯认真地说：“我也把自己当试验品，我想自己能不能做到这两方面的并重或结合？我在努力这样做。”

提到跨学科，潘公凯说这是个时髦话题，“我自己做这些事的时候，也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我的态度是：虽然我同时在做好几件事，但希望每一件事都做得专业，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做建筑设计，我的身份是业余的，但对建筑设计的要求，希望自己尽可能专业。”所以“跨学科必须对第一学科有深入研究，才有能力去跨第二学科，在对第二学科深入研究后才有可能去跨第三个学科”。

“我个人觉得，有一部分学生可以去跨学科，但有一部分能把一件事做到很好就非常了不起了。我自己跨得比较多，有我个人的原因。从培养学生的角度来讲，不需要要求所有学生都去跨学科。”

 当代建筑师中，潘公凯觉得贝聿铭很厉害，“他能设计方盒子建筑，也能设计苏州博物馆，这是完全不同的设计语言，他都能运用得很好，这就是能力强。”还有法国建筑大师柯布西耶，潘公凯认为他是画家和艺术家素质极高的建筑师，“他是‘方盒子’建筑的创始人，但他做的方盒子中有变化，而这点变化只有画画的人才能做出来。他的方盒子里会有一些大型的弧线和奇怪的形状，别的建筑师不会这么设计。他有自己的方法，因为他是画画的。我做建筑设计，也完全是从一个画家、文人的角度去思考的。思考的切入点和那些正规科班出身的建筑师是不一样的。”

建筑是在环境里生长起来的  而且是有机的

做建筑设计十几年，潘公凯形成了自己的理念，他首先谈到因地制宜很重要，认为建筑一定要“长”在环境里，他将之概括为“生成”，“建筑是在这个环境里生长起来的，而且是有机的，不是从外面硬搬来一个东西就放下。”

潘公凯做设计从不跟潮流走，不是不了解潮流，而是觉得“我的生活逻辑和‘潮流’的生活逻辑不一样，所以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从自己的逻辑、自己的环境出发，直接去找生活环境中遇到问题的解决办法”。

“比如说，怎么发展美术学院？我脑子里没有先入为主的模式，不是说要以美国、英国的美术学院为榜样，中国需要发展什么我就发展什么，我是直接从中国的实际需要来思考问题。画画是这样，做建筑也是这样。潮流是大家研究后的成果，而我最初做设计的时候，就想避开这些潮流，不想受影响，所以我做设计完全根据场地来决定。”这种思维方式概括起来说，就是不按现成模式思考，而是从当下的实际情况、环境、氛围的需要去思考。在潘公凯的设计中，人走进走出，可以拍很多好看的照片，这也符合中国传统建筑“步步是景，一步一景”的理念。

潘公凯曾经做过一个湖中宾馆及餐厅的设计方案，小中见大地诠释了他“因地制宜”的建筑设计理念。“那是一个农村的小水库，一个老板想沿水库边盖一圈小旅馆。我看了之后说，水库有着宁静、没人打扰的氛围，在水边盖一圈不好，建议在水中间做建筑。这样一来，更能突出四周无人、空旷美妙的感觉。水中间的建筑又像飞碟，有一种奇特的意境。”这样的建筑，没有先例和模型可参考，但对于潘公凯来说，觉得小水库适合在中间放建筑，就那样设计了。

不必重复经典  只需回应土地的呼唤

迄今为止，潘公凯已经做了近20个建筑设计，落成5座，每一座都带有他独具风格的创意，兼具美观、实用、造价低。

宁波大学潘天寿建筑与艺术设计学院教学楼，建筑面积4.7万平方米，已经投入使用五六年时间，造价包含装修控制在每平方米7000元。从方案到细节潘公凯全程把控，连门框、门把手都亲自挑选。建筑外立面上的“泡泡”造型如同学子求学的眼睛，三层高的通透结构贯穿楼体，地面还嵌入了他的画作。他笑言：“本来该分小组协作，我觉得自己做比找人更快。”学生使用后反馈极佳，正应了潘公凯强调的设计核心——结合自然、服务于人。

宁波市宁海县是潘公凯的家乡，他回报乡梓，为其设计的宁海文化中心、宁海艺术中心已经成为宁海县区的标志性建筑群。

宁海文化中心由大剧院和演艺厅组成，潘公凯将其设计为“三叶草”形态，三个功能区通过中央交通枢纽连接，既满足话剧厅、会议厅及6个小影院的独立运营需求，又通过共享空间实现了联动。为解决运营经费，他在建筑底层设计了商铺，所用的外墙材料是他亲自到陶瓷厂定制的。屋顶花园与人工湖形成了对话，实现了“山水城市”的理念。剧院内部采用现代投影与传统幕布结合的设计，舞台设备可容纳卡车装卸，而外墙的密集柱廊既形成管风琴般的韵律感，又通过顶部灯箱在夜晚营造出钻石闪光的效果。

宁海艺术中心与文化中心相隔不远，以“清风白莲”为灵感，建筑面积4万平方米。潘公凯将建筑外观设计为多片花瓣的组合，内部中庭嵌入了潘天寿杭州故居的1:1复制品，形成“建筑里的庭院”，那里有绝佳的光影效果，建成投入使用后就成了旅游者的打卡点。展厅墙面略带倾斜，但他通过可移动展墙解决了展览需求，确保使用功能不受影响。为了追求视觉美感，他在屋顶弧线设计上反复调整了十余次，确保从任何角度拍照都能呈现最佳效果。“艺术家做建筑，更在意光影和节奏。”他坦言，这种非常规设计让专业建筑师望而却步，但正是对细节的极致追求，让这座建筑成为宁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送万家福”城市精神的载体。

奉化弥勒文化博物馆位于雪窦寺旁，这座博物馆堪称“梯田上的建筑奇迹”。潘公凯在火车上突发灵感，将坡地劣势转化为梯田状展厅，外轮廓随山势形成自然曲线，墙面刻满苏东坡书写的《金刚经》。建筑整体如白色丝带漂浮于山间，钢架支撑结构故意外露，营造出“脱离地面”的轻盈感。他与助手在酒店用20小时完成方案，从设计到竣工仅用118天。施工过程中，潘公凯还全程驻守在工地，解决技术难题。为了契合佛教文化和建筑景观，潘公凯特意种植七叶树（佛教智慧树）和北美枫香，商业地块的出入口景墙也提取“漂浮丝带”元素，用弧形阶梯堆叠造型，最终成就了这座“大地艺术般的建筑”。

还有温州永嘉瓯窑博物馆，是以缥瓷文化为核心，博物馆室内设计追求当代简洁与传统瓷韵的融合。二层公共培训区用瓯江曲线造型的陶艺展示架划分空间，学生可以在开放式工作台进行陶瓷制作；三层主题餐厅通过青色丝绸卡座隐喻瓯窑釉色，中心眼睛结构的玻璃地板可俯瞰一层展厅。潘公凯为外立面陶片颜色多次往返浙江与比利时，最终通过国内仿制实现了理想效果。而建筑形态中的“创意之手”和 “智慧之眼”符号，既呼应了制陶工艺，又成为独特的文化标识。

南极科考站是一个未中标的设计方案，但特别值得一说。面对南极零下40℃低温和超12级台风的挑战，潘公凯将科考站设计为六个舱体联合体，造型如迎风的飞行器，下弧线长于上弧线以形成向下压力。舱体高于地面2米，钢架承托结构让飓风从下方通过，避免积雪掩埋。他凭初中物理知识和空间想象力完成设计，结构计算经工程师验证完全可行，他说：“这不是盖房子，是设计居住的机器。”

潘公凯的建筑实践如同他的艺术理念，始终在功能与审美、传统与现代间寻找独特平衡点。从校园建筑到文化地标，从江南水乡到南极冰原，他以艺术家的视角重新定义建筑的“生成逻辑”，正如他所说：“每个项目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创作，不必重复经典，只需回应土地的呼唤。”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周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