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冬天,也是春天——怀念鲁迅先生
文/迟子建
在我这样的外地人眼中,上海是中国城市历史中最具沧桑美感的一册旧书,蕴藏着万千风云和无限心事。这里的每一处老弄堂,都是一句可以不断被注释的名言,注脚层叠,但于我来讲是陌生的。有一个地方,在记忆中却仿佛是熟知的,就是四川北路。这条路留下了许多历史名人的足迹,其中最难抹去的,当属鲁迅先生了。
2017年岁尾,在某文学杂志六十周年庆典上,在太热闹的时刻,我很想独自出去走走。有天上午得空,吃过早饭便直奔四川北路,拜谒原虹口公园的鲁迅先生墓。天气晴好,又逢周末,园里晨练的人极多。入园处有个水果摊,苹果、橘子、草莓等钩织的芳香流苏,连缀着世界文豪广场。红男绿女穿梭其间,踏着热烈的节拍,跳着整齐划一的舞。身上热了,多数人将外套脱掉。我努力避让着舞者,走进广场。文豪们的铜像都是全身像,或坐或站。托尔斯泰右手握着手杖,此时手杖被挂上了一个健身者的挎包,使他显出一副苍凉出走的模样。莎士比亚和狄更斯手握鹅毛笔,鹅毛笔成了天然挂钩,缀着色彩艳丽的轻薄羽绒衣。只有巴尔扎克,他袖着手“深藏不露”,人们便难以附着,因此雕像成了一首流畅的诗。
走出世界文豪广场,向前是卖早点的食肆,等候的人从屋里排到了门外。想着多年前萧红在这一带,有天买早点,发现包油条的纸居然是鲁迅先生一篇译作的原稿。萧红愕然告知鲁迅,先生却淡然,调侃道:“我是满足的,居然还可以包油条,可见还有一些用处。”也不知这里的早点铺如今用什么包油条,还能包裹出那拨云见日般的绮丽文事么?绕过食肆向前,更是人潮汹涌。各路声响汇聚起来,无比喧嚣,将自然的鸟语湮灭了。在世俗生活的长轴画卷渐次打开的时候,我也领略了背景上的植物风光。槭树正在最美时节,吊着满身红红黄黄的彩叶,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看上去激情饱满。耐寒的杜鹃绽放着,那红的粉的花朵,在我这个刚经历了哈尔滨十二月飞雪的北方人眼里,无疑是日历牌上被漏撕的春日,透着春的消息。鲁迅墓很好寻,在公园的西北角,无论哪条甬道都有通往那里的指示牌。墓前广场比较开阔,最先看到的是长方形草坪上矗立着的鲁迅塑像,他坐在藤椅上,左手握书,右手搭着扶手,默然望着往来的人。塑像有高大的基座,再加上草地四围有密实的冬青做天然藩篱,因而墓地显得肃穆庄严。不过基座太高了,那端坐其上的雕像,如一团阴影挡在鲁迅墓前。也就是说,不管鲁迅是否愿意,他每天都要面对自己高高在上的背影。
墓地两侧的石板路旁,种植着樟树、广玉兰和松柏,树高枝稠。我随手摘下一片广玉兰的叶子,拈着它走向鲁迅先生的长眠之所,将它轻轻摆在墓栏上,权当鲜花吧。在我的阅读印象中,鲁迅是不怎么写花儿的,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秋夜》中,写到蜡梅一类的花儿,要么一笔带过,要么对所描述的花儿连名字也叫不出来。他最浓墨重彩写的,是《药》结尾处瑜儿坟头的那圈红白的无名之花。相比鲁迅的杂文,我更偏爱他的小说,尤其喜欢《故事新编》。其中的《铸剑》惊心动魄,我是把这个短篇当史书来看的。鲁迅是高超的人物雕塑家,他小说中的人物,像是青铜锻造的,叩击时会有深沉的回声。而且这些人物身上洋溢着动人的光芒——悲凉的诗意之光,如《孔乙己》《阿Q正传》《风波》《药》《伤逝》《明天》等堪称经典的篇章,是作家以笔蘸着自己的生命之血,化解心中块垒时,播撒于春日晚雾中的纯美幽灵,他们充满了有筋骨的象征性。鲁迅公园中世界文豪广场上的那些雕塑,如果换成阿Q、孔乙己、单四嫂子、九斤老太、眉间尺、吕纬甫,也是极相宜的——这些人哪个不是负重的高手呢!
鲁迅墓由上好的花岗石对接镶嵌,其形态很像一册灰白的旧书,半是掩埋半是出土的样子。因为是园中独墓,看上去显赫,也孤独。其实无论是鲁迅的原配夫人朱安,还是无比崇敬鲁迅的萧红,都曾在遗言中表达了葬在鲁迅身旁的想法,可惜都未能如愿——怎么可能如愿呢?鲁迅曾在文章中交代过后事“赶快收殓,埋掉,拉倒”,也曾在《病后杂谈》中表达过,不喜欢被追悼,不喜欢挽联,倘有购买纸墨白布的闲钱,不如选几部明清野史来印印。这些绝非故作超拔,符合他的脾气。鲁迅墓前并不安静,左右两侧的石杆花廊下,一侧是两个男人在练习格斗,互为拳脚;另一侧是三位大妈,在热聊什么。我脱帽向着这座冷清的墓深深三鞠躬,静默良久,之后转身离开。我想鲁迅被葬在这闹市的园子中,纵有绿树青草点缀,春花秋月相映,风雨雷电做永恒的日历,但终归少了一个人去后最该享有的宁静清寂,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安息了。
离开墓地的时候,忽然间狂风大作,搅起地面的落叶和尘土,在半空飞舞。公园里所有的树,此时都成了鼓手,和着风声,发出海潮般的轰鸣,湮灭了嘈杂的人声。回身一望,我献给鲁迅先生的那片玉兰叶,已不见踪影,我似乎听到他略含嘲讽的笑声:敬仰和怀念,不过是一场风,让它去吧!选自迟子建散文集《也是冬天,也是春天》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