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审表收到日,众同学拥抱庆贺
◎焦尚意(退休媒体人)
我从1975年春天起到怀柔插队,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插队一年半,“四人帮”被粉碎;插队两年半,“文革”后首度高校正式的招生考试真正降临。
听到消息,有志于此的同学都乐坏了,实现上大学梦想的好机会可千万要抓住。在村里复习了若干文化课,觉得必须“孤注一掷”,就都请假回城。我也找李槐惠老师,突击美术专业的素描和色彩。
我报考了中央戏剧学院舞台美术专业。还在上高中时,李体扬老师带我认识了中戏校刊《戏剧学习》的负责人李坚老师,他是歌剧《阿诗玛》(电影《阿诗玛》的“前身”)的作者。老两口没孩子,非常欢迎年轻人到他家做客,我就常到他在棉花胡同中戏东边的家里去,也就对那学校有所了解。
李老师常跟我聊些有关艺术的话题,间或说到如何写文章,或是叫我把外语拾起来,说以后有用。比如他们学校有出国机会时,要求就是外语得运用自如,结果学校里就没符合条件的,名额只能白白上交。我后来也的确遇到过因为外语而好事多磨的问题,才为虚掷光阴而扼腕。其实在那个年头儿,就算勤奋,英语也不太好学,毕竟是“不学ABC,照当接班人”风行的年代。他还常给我一些话剧演出的票,使我颇受熏陶,这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到中戏报名是李槐惠老师陪我去的。去北新桥细管胡同找上李老师,顺那胡同向西,骑车到交道口南大街,向南不远路西,就是中央戏剧学院所在的东棉花胡同。进胡同还一直往西,没到南锣鼓巷,路北就是中戏的大门。
艺术类考生报名,照例要拿一些自己的习作,恰巧我拿的画里有一张表现马匹浑身肌肉的石膏素描,那是我在李老师办公室吃小灶时的练习。
审验报名习作的中戏老师看到此画,随口问道:“这石膏是哪儿借的?”
“我画的!”我很不满地回答。因为这类报名时带的作品,不乏有人是借来充数的。
“我问这石膏像是哪儿借的,没说画儿是借的。”那老师马上把话补充完全了。可能他看惯了那时常见的工农兵石膏像的素描,见此比较新奇。
考试也是在中戏校内完成的。语文考的作文是《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色彩是水粉静物,我都发挥正常。唯独考素描画石膏像,本来并不犯憷,但一到考场,还真有点儿含糊。平常练习,都是找个最好的角度画,这时我看到我的位置是在石膏像的跟前。不能挡住后边的人,只能坐得很低,画架子也不能用了。为了照顾所有人都看得见,那石膏像摆在一个高台子上,这个角度还真没画过。不过一旦画起来,情绪就正常了,无非感觉那个仰视的角度怪怪的。
轮到口试可坏了。主考者问:“你为什么要报舞台美术?”心里想,废话!你这个专业招生,我为什么不能报?于是我实话实说:“因为我喜欢画画,而舞台美术也是美术啊,我想和画画比较接近。”
考官说:“你这个想法可不对,我们要培养的是为戏剧整体服务的专门人才,可不招纯学画的。如果把你分到灯光专业,你有什么想法?”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儿,马上回答:“那我就去呗。”说完又觉得口气太不积极。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悔之晚矣。
考完试我马上去劈柴胡同,李老师听我叙述完,连连摇头:“傻小子,你怎么那么实诚啊?”见我直犯晕,又说:“他们明知故问,就是考察你对专业的认识。你应当这么说,每个专业都是一门大学问,但我了解得还不多,所以才来求学。分我到哪个专业都好,我一定努力学习,珍惜这难得的机会。你看这么回答让人家听着多顺耳。”
嘿!这话我都爱听。平常老来劈柴胡同,这么大的事儿怎没想到提前来这儿做做攻略啊!不过,恐怕在我心中胜似神仙的李老师也不知道考官会问什么。事情过去了,见我垂头丧气,他说你别急,赶紧去李坚那儿,跟他说你口试没表达清楚,看怎么能挽救一下。
找了中戏李老师也没个确切的说法,我反倒踏实了,爱咋着咋着吧!折腾了一溜够,又回到村里,又回到过去的生活轨道中。
有一天,大队广播里忽然叫我到大队部去取东西。到那儿一看,是一大牛皮纸信封,收信人是沙峪公社革命委员会,落款是“中央戏剧学院”。抽出内瓤儿再一看,我的天!是我的政审表!当时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莫非范进中举就是我这感觉?
一问才知道,敢情这材料早就寄到公社了,一直没人注意;后来一看,要求寄回的时间快到了,正好有人到我们大队来办事,就手就给带上来了。公社海拔比大榛峪低,所以说带“上”来。
晚上,几个同学收工回到“知青点”,听到这一消息,激动、亢奋,甚于我这个当事人,夸张点儿的有后来当了北京电视台导演的“文青”刘斌,直接就上来一通拥抱。我也晕晕乎乎有点儿转了向,天上真掉下来一大馅儿饼,砸我脑袋上了?全公社可就我一人呐!
没顾多想,我按格填写;第二天,到大队,让他们给我盖公章,并且写上鉴定。大队的人叫我自己填,甭客气了,怎么好怎么写,填完一看,这不整个一英雄模范吗?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奔公社而去,十五里地应该是健步如飞。到那儿人给盖完章说,你看,现在已经晚了,咱这儿到县城又正修路,要等着邮寄,不定还得晚几天呢,干脆你自己给送去得了。于是我就立马返回城里,自己给送去了。
吃了一堑也没长一智,可能歇后语“北京的炒肝儿——缺心少肺”,就是说我这样的呢!没闹清楚“政审”是怎么回事,就冒冒失失自己跑到中戏的招生办公室,脑袋不是让门给掩着了么!
“这是谁的政审表?”
“我的。”
“你给自己送政审表来啦?”
我看那老师的口气不对,忙解释说因为我们那儿修路,不通邮了,公社就让我自己送来了。
回家碰到一明白人,说就冲你自己送表这件事,你上学就悬。我问为什么?人说就跟自己不能看自己的档案一样,这是规矩!
“文革”后首届高考的人生机遇,眼看就抓手里的“77级大学生”,就这样失之交臂。不能说一失足成千古恨,起码越往后越觉得可惜。
2024.8.31
手绘/焦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