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地摧毁重建,不停地消亡新生
北青艺评
2024-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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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驼铃声响——丝绸之路艺术大展”展期足够长,在观展之前我已经从各种渠道获取到展品信息,所以实地探展时,我绕开了常规的参展路线,直奔二楼“天空”篇章,观看《时轮坛城沙画》,急切想知道作为藏传佛教最独特、最精致的建筑艺术,坛城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坛城沙画:制作时有多郑重,摧毁时就有多无悔

坛城也叫曼陀罗,就是佛的居所、佛的宇宙。“坛”指的是供奉佛像的高台或平台,象征着众生朝拜的圣地。“城”则是指围绕着这些佛像的建筑群,它们如同城墙守护着这片神圣的领域,代表着佛教教义的庄重与威严。

坛城沙画的制作工艺十分复杂。僧人喇嘛们事先经过非常严格的训练,每一细节都须牢记,不可自创。制作之前先在自然界找到合适的矿物质,如绿松石、玛瑙等,研磨成细沙并提取植物颜色进行染色、分类,成为坛城沙画的基本素材。

展出的这幅《时轮坛城沙画》是邀请青海夏琼寺的五位僧人用七天时间现场制作而成,沙画一侧播放着绘制过程中的部分细节。僧人们先是绘制线稿,画好垂直线、对角线、圆形等,作为构图定位基础,然后描轮廓线,再从中间开始逐渐向外绘制——全程都是曲膝伏地、全神贯注、不言不语。那一丝不苟的神情令屏幕外的我也不由凝神屏气,生怕一不小心会吹跑彩沙。彩沙装在特制的锥形管里,僧人们或轻或重敲打控制沙子流量;沙子或快或慢撒落在模板上,细细堆砌、勾勒出眼前这个色彩斑斓的佛国世界。

整幅坛城沙画构图井然有序,方圆相间,色彩缤纷夺目。六组方形是坛城,环绕的六圈圆形以黄、蓝、红、黑、绿等不同颜色代表大地、水、风、月等,守护着坛城。凑近细看,温顺的小羊、奔跑的大象、枝条缠绕的植物、云气曼妙的纹样、方正规范的城墙:每一处图案的彩沙纹理、线条纤毫毕现,粒粒沙子清晰可辨,犹如工笔画的双勾填色。但这一切都是无法计数的流沙形成,让人叹为观止。

虽然这幅沙画闭展后仍作为艺术品保留在展馆,但现实中,按照藏传佛教仪式,僧人喇嘛们呕心沥血创作出的立体画卷,在法事结束后即被拂去,顷刻化为乌有。细沙除了少数被供奉,大多要倒入河流,回到原初的地方。制作如此繁缛、色彩如此华丽的艺术品,为什么要毁掉呢?也许,制作时有多郑重,摧毁时就有多无悔。世间繁华不过一掬沙。坛城沙画以手轻拂即归空,最能呼应无常、幻化的佛法本质,使信众更能直观理解和领悟佛教的教义。这门精妙绝伦的宗教艺术也因此得以不断传承。

北魏佛塔:搭建时有多精美,摧毁时就有多决绝

世间繁华,往往敌不过一场火。三楼展出的最后一个篇章“艺术恒久”,特意邀请观众观看哈佛大学中国艺术实验室的数字艺术作品《数字洛阳》和《永宁绝响》。

暗暗的展厅里布满屏幕矩阵,多重投影叠加,铿锵建造之声、沙门诵经之声、街市熙攘之声,乃至兵变杀戮、雷电霰雪的环境音烘托,令人仿佛置身一千五百年前的北魏洛阳古城。

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汉风推行,佛法日隆,京师有寺一千三百所,鳞次栉比,塔影参差。至永宁寺塔建成,更是梵唱铎音,响彻云天。永宁寺塔总高123米,由笃信佛法的灵太后借鉴贵霜帝国所建西域第一浮图雀离浮图而建。据《洛阳伽蓝记》记载,佛塔“……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塔上悬挂鎏金铜铎一百三十枚,“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永宁寺塔是当时世界的最高建筑,被誉为“千寺之冠”“天下第一塔”。佛塔建好后,灵太后登上塔顶,“视宫中如掌内,临京师若家庭”,志得意满之情,可以想见。

然而,这座气势恢宏、不同凡响的佛塔,我们如今只能从多媒体展示中感受它前世的伟岸与今生的溃败。北魏永熙三年(公元534年)二月,佛塔为雷电所击,火势凶猛,三月不灭,“百姓道俗,咸来观火,悲哀之声,振动京邑”。伴随着“佛国”“兵燹”“火劫”三个章节的声音叙事,视频把永宁寺塔从极盛到毁灭的生命历程一一浮现。屏幕上若隐若现闪过塔基遗址出土的泥塑残件,有安然微笑的菩萨,有衣袂飘飘的飞天,有神情肃穆的供养人像等,虽然残缺不全,依然能感受其淡然、从容、平静的气度。

播放厅外黑色展墙上,一幅永宁寺遗址平面图极其简略,如小学生练字的田字格。塔基全景照片里则是一片凌乱丘墟,地基残头隐隐可见,附一简单介绍。然而,越简略越是意味深长:这座“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的佛塔,搭建时有多精美,摧毁时就有多决绝。恰似佛教中的宇宙生减,一劫由成转空。永宁寺塔仅仅存在了18年,只留下了“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一帧剪影。

石窟壁画:绘制时有多虔诚,摧毁时就有多无情

撑船到彼岸,各有各的撑法。北魏皇室贵族在繁华都市修建佛寺参禅礼拜,而在遥远的新疆古龟兹,人们在山岩开凿石窟静心礼佛。展出的克孜尔石窟第38窟(复制窟)是一个纵券顶中心柱窟,由前室、主室及甬道构成。主室正壁中央龛内原有一尊泥塑彩绘坐佛像,现已荡然无存。券顶中脊绘有天相图和绘释迦菩萨天宫说法图,坐佛、梵天、帝释、力士、比丘等各色人物环绕,情态各异,嘴上留小影等特征明显是键陀罗风格。左右侧壁各绘六列菱格画,佛陀本生与因缘故事交替排列。构图充分利用空间,整个画面浑然一体,各个局部又独立成幅。每个菱格内绘有古拙的树水、顽皮的猕猴、奔跑的白象等佛传故事场景,形态逼真,饶有情趣。而以蓝、白、绿、赭色等为主调,勾线填色、单色平涂和晕染的表现手法,体现出龟兹浓厚的西域艺术风格。

石窟最吸引人的是侧壁上部绘制的七组、二十八身天宫伎乐图。这些天人肤色一深一浅,吹奏乐器的动态不同:有的短笛在唇,有的反弹琵琶,有的双手相合致礼,有的举手托举,有的飞扬散花,衣裙飘飘,帛带绕身。乐器既有中原地区的排箫、阮咸,也可见由西亚、中亚和印度等地传入的箜篌、铜钹,洋溢着佛祖天国的热烈欢快。可以想象,当年的绘者是如何怀着虔敬的心情,以异乎寻常的创造力和高超的技巧,攀高仰首,一笔一画描绘心中的佛国。绘画工程之浩大艰巨,布局结构之精巧用心,堪比当年米开朗基罗耗费4年5个月绘制的西斯廷教堂天顶画《创世纪》。

然而,石窟里最为醒目的,还是多处被外国探险队揭取留下的斑斑凿痕。开凿于公元3世纪、比敦煌莫高窟还要早200多年的克孜尔石窟,从1879年开始就有德国、日本、俄罗斯、英国和法国探险队陆续前来,盗割窃取这些精美的壁画——其中德国人盗取得最多。100多年过去了,石窟壁上一刀一刀的凿痕还是如此触目惊心,大片大片的绘画被破坏殆尽。

绘制时有多虔诚,摧毁时就有多无情。世间繁华不过一支笔,再精美的艺术也难抵来自异域的觊觎之刀。庆幸的是龟兹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利用一切机会寻访流失海外的壁画,做了艰苦细致的清点记录、测量拍照、数字化复原工作,使远在千里之外的我们能够一窥这些艺术瑰宝。

青州造像:雕凿时有多用心,摧毁时就有多果断

米开朗基罗的雕塑被称为文艺复兴巅峰之作,而来自青州的石刻造像则展现了东方艺术的独特魅力。

青州,《禹贡》所记古九州之一,地处海(东海)岱(泰山)之间,历代佛教文化昌盛,立寺造像之俗连绵不绝。其石刻造像融会东西,兼采南北,特征十分鲜明。特别是青州归属北魏后,逢孝文帝汉化改制,造像深受南朝风范影响。佛像着宽袍大衣,身材瘦削单薄,形象清秀,衣褶厚重,即“褒衣博带,秀骨清像”。

青州造像1996年自山东龙兴寺遗址挖掘出土后,即入选当年中国考古十大发现。尽管经历了破坏和掩埋,这些佛像依然展现出高超的雕刻技艺和丰富的艺术内涵。展方特意以独立展厅展出多件雕塑作品,其中一件单体菩萨像尤为引人注目。这件雕像通高约200厘米,面相丰满圆润,柳眉高鼻,杏眼长目,微微下垂。两手虽然残损,依然可以看出右手“无畏印”,手指自然舒展,掌心向外,能使众生心安。左手“与愿印”,五指自然向下,掌心向外,能满足众生愿望。一束灯光静静打来,灯影朦胧里,唇边形成一抹隐隐笑意,欲言又止。一切尽在不言中,含蓄典雅之美令人沉醉。

当然,这是在布光讲究的展厅感受到的美感。当年考古人员挖开后发现,这四百余尊从北魏到北宋时期的佛造像被火烧破坏,零碎不堪,残块数千件,大者一米,小者只有几厘米。初步拼合的一件佛像,由近百块残片修复而成。考古工作者们用了近三十年,也仅仅修复了二百余尊。这些佛像为何会被毁坏?推测可能与战乱或宋徽宗笃信道教导致的灭佛运动有关。和展出的众多墓葬出土的壁画砖、刻画传神的各种动物及人物陶俑、华丽的丝绸残片一样,这些青州雕像件件都是精雕细琢,最初不是以艺术的名义制作,而是有特定的实用目的。社会动荡和信仰冲突使其横遭破坏,附身地下黑暗空间一千多年。雕凿时有多用心,摧毁时就有多决绝。世间繁华不过一捧土,荒冢一堆草没了,而残件的精美绝伦愈发引起人们的无尽想象与感慨。

摧毁意味着消亡,也意味着转化为新的生命。世界万物永远处于变化运动中。坛城沙画、永宁寺塔、石窟壁画、青州造像,这些散布在丝绸之路佛教东传线路上的艺术珍品,或毁于世人,或毁于自然,但借助后世的修复、影像、多媒体展示等实现了重生,展现出新的面貌。我们也在一次次观展中,慢慢体会到:对任何事,既不看空看淡,也不纠结执着,认真拿起,果断放下。在一次次的拿起、放下中,我们离智慧的彼岸,便更近了一步。

文/秦雪岭

供图/吴秀娟

编辑/史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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