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频繁进入我的茶生活的?
从我在自己书店举办的一系列茶会。
立春那天,想着摘录一段与春盘有关的诗句,讲讲春天的喜悦,讲讲茶人的欢喜。苏轼那句“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冒出来后,就再也想不到别的替代。今年立春茶会,不经意间又选了这首苏轼的茶词,被提醒去年才选过后,才拍着脑袋换成了苏轼的另一首诗《次韵曾仲锡元日见寄》。
到了端午节的时候,苏轼有《到官病倦,未尝会客,毛正仲惠茶,乃以端午小集石塔,戏作一诗为谢》,佳句“坐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洁”被摘录出来,写在小屏风上,很是融洽。在宋代,胡仔就从这句话里,发现了宋茶审美的“三不点”, 真是眼光毒辣。 2009 年,我在一本茶杂志做编辑,想写一本茶的艺术史,就以苏轼这首诗作为开篇。这书到了2023 年才得以出版,落脚点放在了风雅上。
苏轼的茶诗后来很自然地出现在重九、除夕……
甚至,上茶山看到茶农种茶栽茶也会想到苏轼,因为他真的种过茶。遇到漂亮的女孩子泡茶,就更别提了,佳人佳茗,被他总结得一干二净。
我经常哀叹,苏轼进入某个领域后,简直不给人活命的机会啊。
任何一个物种都有自己的繁衍方式,有些是通过培养下一代,有些是通过传承,有些是通过文字。茶则是通过茶水,由固态化成液态,由一小撮干茶变成一杯杯茶水。
通过阅读苏轼,我发现如果喝茶的同时不会写作,即便是喝了一辈子茶,你也只是茶繁衍的一种方式而已。茶通过你,繁衍出无数杯茶水。如果你会读书写字,那就变成,通过文字,你找到新的繁衍方式。
现在读到与苏轼相关的书,要是少了茶,我就会愤愤不平,怎么可以这样?尤其当我读到苏轼被当作美食家,有酒有肉却没有茶的时候,更是心疼得不行。比起茶来,酒在苏轼生活里要淡很多。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一个主要的原因,当然是研究苏轼的人,自己不爱茶。如果不爱茶,那么看到茶这个字眼的时候,自然毫无感觉。
我就曾经与一位苏轼传记的作者交流过这个问题,他说酒是一个自己不喝但写着就会有热情的词;但茶如果自己不喝,怎么都写不出来那种味道。
与朋友们交流多了,他们就讲,茶非常专业,非专业人士很难写好,你为什么不从专业的角度,谈谈茶人苏轼?
我却不这样看。哪有什么专业的茶人?苏轼当年喝茶,与我们今天大部分人饮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不过是为日常生活寻找一些乐趣。只是恰好,他是才子,是诗人,有能力把经历过的饮茶场景通过妙笔再次呈现出来而已。而那些所谓专业茶人写的,如黄儒的《品茶要录》,却需要借助苏轼之手才能复活。
在宋代,雅玩日常化是非常重要的特征,琴棋书画诗酒茶成为文人士大夫的标配。
喝茶的好处在于,可以促进人们日常交流,我们喝茶是需要会面的。宋人就发现了见面的重要性。过去做学问,读书人皓首穷经,往往只与书本打交道就可以。汉代许多学问家甚至把自己封闭起来,隐居。那个时候,已经有足够多的竹简供他们阅读,也有足够多的思想供他们互鉴。
但之前的情况不是这样。在诸子百家时代,学问还需要通过行走考察来获得,书本知识还是很有限的。从春秋战国开始,治学的方式大致形成了一个“开与合”的传统。在孔子他们那个时代,是“开”的,是外向的,是一种广场话语。站在广场上的孔子,需要通过雄辩术来展示自己的才华。看一个人的魅力,看围着他的人群就知道。有点像今天的广场舞,音响与舞姿决定大妈有多少跟随者。网络直播时代,不过是把这些展演搬进了直播间而已。到了汉代,是“合”的,出现了很多关起门来做学问的人,崇尚“两耳不闻窗外事”,董仲舒有一个姹紫嫣红的花园,他居然从未踏入一步。
魏晋时期,人又出来了。结社、雅集成为潮流,著名的曲水流觞与竹林七贤都是如此。隋唐再次关合,尽管才子云集,但思想者寥寥无几。直到宋代,终于群星璀璨。
为什么?第一个原因当然是印刷业的发达,书籍唾手可得。许多读书人在成为作家之前,已经变成了学者。第二,皇家倡导读书,优待读书人,形成了浓郁的读书风气。第三,宋人倡导把学问融入日常里。苏轼、梅尧臣把日常琐碎都写到了诗里,邵雍、朱熹则希望在生活中格物致知、阐发幽微。而范仲淹、司马光这些人,就连家风也会影响千年。
缪钺在《论宋诗》里说饮茶这种日常,被宋人一叹三唱,他举了个例子,恰好就是黄庭坚和苏轼的茶诗:
凡唐人以为不能入诗或不宜入诗之材料,宋人皆写入诗中,且往往喜于琐事微物逞其才技。如苏黄多咏墨、咏纸、咏砚、咏茶、咏画扇、咏饮食之诗,而一咏茶小诗,可以和韵四五次。(黄庭坚《双井茶送子瞻》《和答子瞻》《省中烹茶怀子瞻用前韵》《以双井茶送孔常父》《常父答诗复次韵戏答》,共五首,皆用“书”“珠”“如”“湖”四字为韵。)余如朋友往还之迹、谐谑之语,以及论事说理讲学衡文之见解,在宋人诗中尤恒遇之。此皆唐诗所罕见也。
茶里到底有没有思想?当然是有的。
范仲淹在绍兴,无意中疏通了一口井,他发现井水清冽,是泡茶的佳泉,于是邀约朋友,不仅试了本地茶,还试了外地茶,都觉得好。于是他从中领悟出源头之水要清白、为官要清廉,这些想法影响了欧阳修、苏轼、赵佶这些人,后人看宋代,觉得赵佶总结得好,说饮茶是“盛世之清尚”。
苏轼在《叶嘉传》里阐释了清白对人的重要,说茶的一生,就是求清白的一生。苏轼总结出了自己的茶志趣,就是谋求一种茶里的清欢。茶有味,诗也有味,苏轼还在自己的诗中把茶分成君子与小人,引发张栻与朱熹等人持久的回应。
今天说中国茶道思想里有“清”的时候,对应的就是“清白”“清廉”与“清尚”。这是一个个人通过一次次喝茶总结出来的,而不是今天某些人,坐在办公室里,为了对标日本茶道,改几个字改出来的。
也不是某些人,拿着“茶文化”“茶道”去历史中找对应文字找出来的。我常常说这些人研究的是“茶文化”这三个字、“茶道”这两个字,看到这几个字在典籍里联袂出现就开心,找不到就失落。他们研究的不是某种茶思想,更不会践行某种茶生活,他们不过是闲逛到茶文化这块菜地,顺手薅几棵白菜回家好显耀而已。
有些人也写茶,整本书都带茶字,但你读完他的书,不仅没有增进对这个地方的了解,反而更糊涂了。这个地方的茶到底有什么特点,一句话也没提到,里面尽是人物出出进进。太多人写的是茶与社会关系,茶主体却是丧失的,仿佛那些人端杯白开水也能说出同样的话。
这个时候,苏轼就会跳出来。茶对苏轼、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离不开。三天不喝茶,就馋到不行。
馋是什么?
前几天我回师宗老家,看到家门口有一片绿油油的荞麦地,就很想伸手去摘叶子。小时候吃过荞麦叶,往汤里撒点豌豆粉,小火煨出来,好吃到能回味三天。有野菜的苦,有白菜的甜。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走进去。
已经做不出来偷东西的事。想着第二天问问是哪户人家的,花钱买得了。然后第二天醒来,全然忘记这事。但离开前,又看到那片荞麦地,于是口水从嘴里滴到心里。
馋,挥之不去。
馋,是一种想象,想着想着,满口含津,肠胃蠕动,心跳加速。馋,不是求饱,更与饥饿无关。引发馋的,是曾经有过的回味,是场景,是一种现在不可得的期待。
馋,是审美,是不可言说的那一点点美妙,是脑海里那丝丝不灭的想念,是吃喝到了还有无穷回味的神韵。
馋之一字,在茶上,就是老茶客对茶的顶礼。
我很馋苏轼的那杯茶,于是才有了这本书。
我从苏轼的集子里,选了部分与茶有关的诗、词、文章,尽可能地做一些注释和解读,这是进入苏轼茶世界的一种方式,也是我自曝其短的方式——浅薄的学养都会一一暴露在世人面前。
但毕竟,这是茶文化一个很好的开始,也是苏轼的另一种有趣生活的呈现。
感谢你的阅读。
文/周重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