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从踏上王青盖车,自夏门进入洛阳、步入南宫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观察他所见到的一切。他要成为这座城市和宫殿的主人了。
然而,完成一系列即位典礼,入住北宫,正式开启憧憬已久的皇帝生活后,刘志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实际位置。
他首先需要接受的是梁太后。
论辈分,梁太后是他的堂嫂;论亲属,还将是他的妻姐。但作为太后,又像他的母亲。他必须和梁太后共同居住在北宫禁中 ,这是后汉的惯例,迫使他不得不频繁去梁太后的住处请安,也便于梁太后来北宫正殿临朝。
北宫德阳殿上,他和梁太后对坐,所有的奏疏梁太后和他共同御览,他不敢操切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作为一个曾经的年轻侯爵,他知道自己远没有学会治国理政的套路细节,只能任凭梁太后和梁冀摆布,无论他们告诉他什么,都得相信并听从。
他们告诉刘志,大将军有定策之功,增封一万三千户,辟召的名额也要增加,官属掾吏是三公定额的两倍;大将军的弟弟梁不疑、梁蒙分别封为颍阳侯、西平侯;大将军的儿子梁胤封为襄邑侯,这几位都是万户侯。
他们告诉刘志,能够立陛下为皇帝,三公胡广、赵戒、袁汤以及中常侍曹腾等人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有援立之功,功当封侯。于是封胡广为安乐侯,赵戒为厨亭侯,袁汤为安国侯;曹腾作为宦官,被封为费亭侯,多年以后,这个爵位将因为他的养孙曹操而闻名于世。
他们告诉刘志,弘农杨秉是经学名师,精通京氏易,是二十多年前汉安帝朝名臣杨震的儿子,将成为陛下的老师。多年以后,杨秉的曾孙杨修将会被曹操杀死。
他们告诉刘志,陛下既然登基为帝,那么陛下的祖先将会上尊贵的称号,陛下的生父已经去世,他的坟会被尊为“博陵”。陛下的母亲还活着,尊为“博园贵人”,很抱歉她不能来到洛阳,必须留在蠡吾县为陛下生父守陵。
他们还告诉刘志,陛下来洛阳原本是要迎娶梁氏家族的小妹,这件事不受陛下登基影响,婚约依然有效……
对于母子生离这件事,刘志肯定很不高兴,但他不敢表现出来。他身边的故人,只有他以前的老师清河周福,因为朝廷尊师得以来到洛阳担任尚书。除此之外,刘志感到亲近的只有身边的宦官了。
不难猜到,梁冀和宦官们的同盟关系不会因为皇位两次三番地更迭而受到影响。稍有权势的宦官,会继续将自己的亲戚和养子安插到郡县担任主官,悄悄攫取利益和地位。在礼教的影响下,他们格外重视自己在老家故郡的权势,期望自己的家族和士大夫家族一样高门大户,受本地人敬畏。
梁冀的亲信南阳朱穆对此很忧虑。梁冀辟召他主要是为了掌管军事,也很信任他。但朱穆本人正直,不断劝谏梁冀要收敛,不要和宦官走得太近,要任用贤才,比如时下赋闲的种暠、栾巴,都可以用。为此他还不惜恐吓梁冀,说如若不然,明年定会遭灾!
梁冀一看,栾巴是自己刚当大将军时巡行天下的“八俊”之一,得罪了梁太后才被撵回故乡魏郡禁锢的;种暠就是那个扣留金蛇的家伙。怎么会用他们呢?于是对朱穆的建议置若罔闻。
本初元年很快就结束了,刘志有了自己的年号“建和”。但这是个令他沮丧的开端,因为建和元年正月初一就遭遇了日食;二月,荆州和扬州发生了饿死人的饥荒;四月,洛阳地震,余震波及六个郡国。如此频繁的灾异,使朝廷不得不在六月策免太尉胡广——不用担心胡广的去处——另有任用。
新任太尉竟然是大司农杜乔!
这一定是梁太后的坚持。杜乔是前任太尉李固的同盟,在两次册立皇帝的事情上,都坚定站在李固一边。前期,梁冀的小女儿去世,朝廷公卿都去参加葬礼,杜乔连个影子都没出现。所以,请杜乔担任太尉,只能是梁太后出于安抚李固同盟的目的所做的安排。
但杜乔似乎并不领梁氏家族的情,做事风格不逊于李太尉。
杜太尉上任时正好赶上刘志履行婚约,迎娶梁女莹。新娘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后,梁冀兄妹都希望以厚礼亲迎。杜太尉坚决反对,新娘现在还不是皇后,礼仪彩礼不能增加。
两个月后,梁女莹被册立为皇后。杜太尉这个举动,大概是把梁氏三兄妹都给得罪了。
在此期间,梁冀还向杜太尉请托一个人事安排。此人是五年前汉顺帝“八俊巡行”时,被杜乔参劾免职的前济阳太守泛宫。梁冀希望杜乔举荐他进入尚书台。杜乔大概心想,此人是自己当年亲自弹劾的,贪赃罪名事实清楚,立刻拒绝。
杜太尉这么做不仅是因为自己,也因为李固已经被免,他必须接棒传承。
杜乔当太尉两个月后,洛阳又地震了。梁冀迫不及待抓住这个机会,当然也征得对杜乔日益不满的梁太后同意,以地震的理由策免了杜乔。
刘志并不熟悉这些大臣,签署策免文件时随口问起身边负责文书工作的小黄门史,这个宦官名叫唐衡,说杜乔和李固当年不想立陛下为帝。这下子,刘志也对“李杜”没了好感。
杜乔被免职后,司徒赵戒递补为太尉,司空袁汤递补为司徒。仅等了两个月的胡广,再次进入三公序列,成为司空。
杜乔的被免,意味着梁太后从刚临朝时对士大夫的充分信任,已经变为基本不信任了。而恰恰在这个微妙且危险的时候,清河国竟然传来了政变的消息……
据报,十一月时,清河国一个叫刘文的人,和附近魏郡刘鲔 带头的一伙人,打出立清河王刘蒜为天子的旗号 ,纠集众人,突袭了清河国的行政中枢,国相不从自杀。刘蒜连忙关闭宫门避嫌。刘文、刘鲔这支队伍想来实力并不强,而且刘鲔可能是个道术士,只是依靠突袭才取得一些战果,很快被剿灭。
但刘蒜却因为此事受到弹劾,被夺去清河王的王爵,贬为尉氏侯,流放到桂阳,很快自杀了。这位据说既有德又年长,两次与帝位擦肩而过的诸侯王,竟然这样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个事件给了梁冀求之不得的机会,他马上宣称,前太尉李固两次立帝都坚持要立刘蒜,说明李固和刘文、刘鲔早有勾结,不然为何他们都要如此呢?
梁冀的主张一定会引来诸多质疑,因为没有证据啊。梁冀只能穷治此案,挖掘刘文、刘鲔的各种社会关系。终于发现刘鲔曾经和一个叫耿伯的太学生“同止” ,就是共处、有过交集的意思。耿伯是杜乔的门生,梁冀知道后,指示办案人员将“同止”的刘鲔也说成是杜乔的门生。此时刘鲔大概已经死无对证,杜乔有口莫辩,梁冀终于补齐了他的证据链。
李固和杜乔同时下狱,其命危在旦夕。
两位前三公、士人领袖突然遭难,天下为之震动,太学里颇不平静,他俩多年来举荐辟召的官员们也不平静,有人泣血上书,有人自带刑具来到洛阳皇宫阙下鸣冤。
梁太后虽然不想再用李固、杜乔,但此时还没有杀之而后快的意思,见到为二人鸣冤的情形,很快就下令将他俩释放。
没有任何人料到,李固出狱那天,洛阳的街道、市场上,竟然有无数人聚集迎接。李固出现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是谁吼出了第一声“万岁!”,随即此起彼伏、呼声震天的“万岁”“万岁”响彻九天,回荡在帝都上空,在南北宫的宫阙和金顶之间来回跳跃,跳进了梁冀兄妹的耳朵里。
秦汉之时,皇帝还没有垄断“万岁”这个词的专用权。普通人取名字可以用,日常表示极度高兴也可以用,但常见的用法是在朝堂上赞美皇帝的一举一动。汉和帝时大将军窦宪权倾朝野,有官员曾建议拜见时称万岁,被尚书韩棱强硬阻止,没有施行。 因此,当李固赢得如此浩大的欢呼“万岁”时,恐怕梁氏兄妹感到了强烈的尴尬、不满,甚至威胁。
两任太尉两次坚持立刘蒜,已经使梁冀本人动了杀机,也使得“李杜”成了新皇帝即位后朝廷的不安定因素。因此,梁冀一定要杀“李杜”,清河国的政变只是由头,支持刘蒜才是真正的原因。而梁太后同意诛杀“李杜”的根源,则是李固出狱时被山呼万岁的冲击。
不久,梁冀怂恿黄门常侍 重提旧事,将李固下狱。对于杜乔,梁冀流露了一点点“善心”,要求他自杀。在汉家天下,三公这样的高官为了保全家人,更为了免受折辱,总会选择自杀。
杜乔却坚决不肯。在他看来,汉家自高祖以来从未有过如此颠倒黑白的昏暗。因此,自杀非但维护不了士大夫的荣誉,反而是对大奸大恶的屈服。
杜乔这种“我不会自杀,有种你弄死我”的态度,对后几十年的士大夫影响很大。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在黑暗的政治面前宁可被杀,宁可逃亡,宁可鱼死网破,也不会因为一顶“士大夫”的帽子而自杀了。
杜乔也被下狱,几天之后,李固、杜乔死于狱中。临刑之前,李固给屈服于梁冀的胡广、赵戒留下一封遗书,最后一次表明态度:汉家的衰微,你们是有责任的;后代的史官,想必也不会为你俩隐讳,我先走一步,舍生取义了。
赵戒和胡广看到这封书后,止不住地叹息流泪。赵戒应是真心的,他一辈子仕途还算有些清誉,在这件事情上全毁了。胡广则未必,他为了长保禄位,一是勤勉处理大量烦琐的日常工作,无论谁当政都需要他这个“技术官僚”;二是大力提携后辈,拥有非常多的门生;三是从不得罪梁冀和宦官,更不忤逆皇帝;四是和宦官丁肃结为姻亲……总之,胡广是后汉最著名的政坛常青树,不,如此没有品格,只能是常青藤了吧。表4涵盖了将近二十年的光阴,谁是“不倒翁”一览无余:
表4 胡广仕宦沉浮简表
不仅如此,从此表还可以看出,一个官员在成为三公之前,主要担任的官职是太常、太仆、光禄勋等,分别管理着皇家祭祀、皇帝出行、皇宫宿卫。在后汉,这三个九卿虽然性质属于外朝,但因为直接服务皇帝的生活,大概率是在皇宫里的“殿中”办公、值班 。也就是说,胡广即使在不担任三公的日子里,也没有离开皇帝很远,始终是皇帝和太后信任的近臣,无怪乎范晔鄙视他“犹粪土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