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的一天,在公司上班的罗宁(化名)收到了一张母亲发来的照片,照片中展示了罗宁父亲罗强(化名)的工伤认定书。为了这一刻,她等待了6年。
6年前,农民工罗强在工地中暑后去世。罗宁就此踏上了为父寻求工伤认定之路,这期间她经历了法院一审胜诉、二审败诉以及申请再审被驳回。就在最难的时候,当地检察院伸出了援手,协助她获得了《职业病诊断证明书》,并以此为足以推翻原判决的新证据,提请四川省检察院抗诉,促成罗强最终被认定工伤。
“在这期间,检察官时不时和我通电话,询问进展。”罗宁说,检察院的支持,是她坚持到最后的动力之一,“有这些好心人的存在,让我相信正义一定会到来的。”
父亲在工地中暑后去世 女儿踏上为父亲认定工伤之路
2018年夏天的一天,罗宁收到了父亲罗强打来的电话,“我爸爸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回到我们老家绵阳市打工了,还说工地就在我租住的地方附近,问我能不能住过来。”
罗宁开心地同意了。她家来自绵阳市北川县,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导致她家变成一片废墟。为了更好地生活,罗强借钱重建了家园,随后决定到外省去打工,给家里多挣一些钱。
“那之后,我爸爸就去外面打工了,我和妈妈留在老家,日子虽不容易,却很幸福。”罗宁说,就这样过了10多年,她从学生步入职场,父母也年纪渐长。2018年父亲终于决定回到老家绵阳来打工,“这样离家里近得多,我和妈妈都非常高兴。”
然而意外忽然到来了,2018年7月19日晚,罗强在工地收工时忽然晕倒,被送往医院后,于7月25日宣告医治无效死亡。医院出具的《出院病情证明书》显示,罗强被诊断为热射病,即职业性中暑,此外还发现脑部存在梗塞以及中枢性呼吸循环衰竭等情况。
罗宁后来回忆说,她觉得自己是在父亲去世后,才忽然真正长大了。
父亲在工作的工地突发疾病,随后去世。有朋友得知罗宁家的情况后,建议她去为父亲申请工伤认定。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热射病’这个词。”罗宁说,为了给父亲认定工伤,她找到了四川升博律师事务所主任程蟒。
程蟒向北青报记者回忆说,了解情况后,他建议罗宁去进行了司法鉴定,《司法鉴定意见书》中认定罗强“符合中暑后突然晕倒,头部着地,致脑挫裂伤出血梗死,继发大叶性肺炎致急性呼吸循环功能障碍死亡。”
此后,罗宁向当地人社部门申请了工伤认定。但她表示,当时人社部门提出,按照规定,认定工伤需要再提交《职业病诊断证明书》。
程蟒说,这时他发现,四川省只有成都有医院能够开具相应的热射病证明书,而罗强就医的医院无法开具此类证明。2019年,人社局因为缺少相应证明,认定罗强不属于因公受伤。
先胜诉后败诉 母亲都几次想要放弃
罗宁说,为了给父亲寻求工伤认定,她和母亲向法院提起了行政诉讼。北青报记者获取的判决书显示,一审法院认为,罗强的死亡符合《工伤保险条例》的相关规定,应当认定为因公受伤(死亡),判决人社部门撤销《不予认定工伤决定书》,并重新作出具体行为。
此后,绵阳市人社部门提出上诉。法院二审认为,罗强虽然在工作时间、工作地点因突发热射病倒地后,经医院抢救死亡,但由于死者在医院的抢救时间超过48小时,且现有证据不能证明罗强患职业病的事实。罗强的家人虽然递交了司法鉴定所对罗强死亡原因的司法鉴定,但该鉴定不是职业病鉴定机构作出的职业病鉴定,其只能证明罗强的死亡原因,不能证明罗强患职业病。
法院二审判决,撤销一审法院的行政判决,并驳回罗强家人的诉讼请求。
即使此时,程蟒仍有信心,“我当时觉得还可以申请再审,事情还没走到最后。”可2020年9月,再审申请也被驳回。
2021年,罗宁在律师的建议下向绵阳市检察院申请监督。
罗宁回忆说,那段时间,她的母亲也考虑过放弃。“当时我妈不止一次跟我说,爸爸都去世这么多年了,该释怀的也都释怀了,要不就这么算了吧。”
“我回答说,这么多年都坚持过来了,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呢?坚持一下会有希望的,如果最终确实无能为力,我至少也把我能做的都做了。”罗宁说。
检察院出面为去世多年的农民工申请抗诉 人社局最终认定系工伤
就在罗宁最难的时候,检察院向她伸出了援手。
最高人民检察院发布的文章介绍,受理罗宁的申请后,绵阳市检察院第五检察部检察官吴阳开展了一系列调查核实工作。
吴阳介绍,“事故伤害”和“职业病”是认定工伤的两种不同类型。在罗某某的工伤认定中,其家人在职业病诊断遇阻后,曾提起诉讼,试图走“事故伤害”类工伤认定这条路,但并未得到司法机关的支持,因此还是得回归“职业病”工伤认定这条路,才能依法实现劳动者权益保障。
此后,在检察机关与医院的多次沟通下,2021年9月,罗宁向位于成都市的某医院提出对罗某某进行职业病诊断的申请。与此同时,应医院请求,检察机关依职权调取了罗某某职业史证明等材料,并出具《关于罗某某的情况说明》。
对此,程蟒感慨颇深:“当时,医院是希望罗强工作的单位出具此份《情况说明》的,但该单位以各种理由推诿拖延,最终检察院开会,决定由他们盖公章,出具这份《情况说明》,并获得了医院的认可。”
最高人民检察院介绍,2022年4月,成都某医院作出《职业病诊断证明书》,证明罗某某为“职业性中暑(热射病)”。“该《职业病诊断证明书》属于行政诉讼新证据,足以推翻原判决。”据此,绵阳市检察院依法提请四川省检察院抗诉。
据新华社报道,2024年3月29日,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首次会同四川省人民检察院制发司法(检察)建议书,建议绵阳市人社局结合申请材料和《职业病诊断证明书》,对罗强的工伤以及享受保险待遇进行认定,实质化解行政争议。2024年4月2日,案件在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开庭,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王树江、四川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王麟同庭履职。
庭审中,绵阳市人社局表示已实质启动工伤认定程序,罗宁和家人当庭表示愿意撤回再审请求。法院作出“准许其撤回再审请求,本案终结再审程序”的终审裁决。
罗宁说,父亲去世后,她一直随身带着父亲的身份证和社保卡。那天她也带着父亲的证件,一起见证了法院的最终裁决。
此后没多久,罗宁收到了那张拍摄了父亲工伤认定书的照片。
“6年来唯一没放下的心结就是为父亲要个说法 好在我坚持下来了”
回顾这6年时光,罗宁感觉自己成熟了很多。“以前我的家里的事情,都是爸妈搞好的,爸爸去世之后,很多事只能我来承担起来。为此我一度辞掉工作,就希望能给爸爸搞到工伤认定。”
曾几何时,罗宁有一份执念,不希望母亲去寻找生活中的另一半。“其实我爸离世后,曾有一些人给我妈妈介绍过对象,我妈妈会来问我的意见,当时我都不太同意。”
“后来我放下了这份执念,去年我告诉妈妈,人们都说‘老来伴’,老了需要有个人陪伴。我主动问她要不要再去找一个对象。”罗宁说,“后来我妈就又找了一个男人,我看着她每天很开心,我的心情也好了很多。有时候我联系不上我妈妈了,给那位叔叔打电话,就能找到我妈妈。”
罗宁说,父亲去世的几年时间里,她和母亲从来没有在自己家里过春节。“那几年家里就只有我和妈妈,我们就只能去我外婆家,那里有亲戚,有人气。去年我结婚了,我妈妈也有了另一半,今年春节我们久违地在自家过,两家人聚在一起,人气起来了,也热闹了。”
“这些年,我放下了很多心结,唯独没有放弃的就是要为父亲要一个说法。好在我坚持下来了。”罗宁告诉北青报记者,这些年她时常会去给父亲扫墓,和父亲聊聊生活、聊聊判决,“我爸爸生前和我就好像兄弟一样,无话不说。有时他和妈妈吵架了,就跑过来找我诉苦。我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也会找他倾诉。这个习惯就这样维持到他去世之后。”
收到终审裁决后,罗宁将法院文书带到了父亲的墓前,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那一天她感到了释怀。
“这期间,检察官们一直很关心我,经常和我通电话,询问我这边的进展情况。感谢这些好心人,检察院的支持,是我坚持到最后的动力之一。”罗宁说。
罗宁说,5月中旬,她家收到了迟到6年的工伤保险理赔款。“这些钱我都交给了妈妈,希望她的晚年能够幸福生活。我现在也常常关注其他在工地中暑的农民工的新闻,希望能够有机会帮助到他们。我也想告诉有类似经历的人,要相信法律,正义一定会到来的。”
据最高人民检察院6月5日发布的文章介绍,针对罗强一案反映出的共性问题,四川省检察院正着手开展社会治理工作,拟向有关部门制发社会治理检察建议,通过办理一案推动治理一片,以更高层次的诉源治理助推更高水平的社会治理。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屈畅
编辑/王朝
校对/熊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