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人合法权益保护以及犯罪防治一直都是关注度较高的社会热点。根据司法机关统计，近年来，未成年人违法犯罪数量总体呈上升趋势，成了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同时，公众对于未成年人犯罪也产生了不少的疑问，比如，未成年人尤其是低龄未成年人的身份，是不是违法犯罪的挡箭牌？对于依法不起诉的涉罪未成年人，如何进行监管和矫治？

今天（31日），我们通过一起未成年人参与其中的抢劫案件，了解如何通过具体个案对涉罪未成年人进行“惩”与“救”。

未成年人犯罪呈上升趋势

如何防治受关注

在长沙市岳麓区人民检察院的心理疏导室内，检察官周萃会定期和小陈进行一次会面，了解她最近的情况和心理状态。今年刚满18岁的小陈，因为两年前的一起抢劫案件，被检察机关附条件不起诉，目前，她还处于考察期内。

长沙市岳麓区人民检察院第一检察部副主任周萃：我看了你每个月的小结，写得很不错，你这边写要正直地生活，不要想入非非，要踏实诚实地工作，才能前程远大。

谈话中检察官所提到的案件，是一起抢劫案件。两年前，一名叫周某的成年人纠集了数名14至17周岁的未成年人，多次以暴力威胁的方式劫取他人财物，当时16岁的小陈参与了其中的一次作案。

长沙市岳麓区人民检察院第一检察部副主任周萃：小陈这个女孩当时是在读书期间，通过网络交友的方式认识了周某，小陈后面和周某待在一起，久而久之也染上了一些恶习。这一次作案之前，因为人手不够了，周某要求小陈去帮忙。

案发后，成年人周某和小陈等涉案未成年人被抓获归案，依据相关法律规定，检察机关将犯罪团伙里的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分成两起案件进行审理。检察官周萃接手了这起未成年人犯罪案件。

长沙市岳麓区人民检察院第一检察部副主任周萃：我觉得这些孩子们对法律没有敬畏之心，直到被抓，他们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我要承担什么样的法律后果，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法律意识淡薄，是办案检察官对这群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最初印象。

案件经公安机关搜集证据后，移送至检察机关审查逮捕，为了进一步了解这些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犯罪原因、成长经历、家庭监护状况等，检察机关委托了专业的社会机构对他们进行社会调查，同时和小陈等人的监护人进行谈话。

长沙市岳麓区人民检察院第一检察部副主任周萃：小陈等人到案之后，也深刻地了解到自己的行为给别人造成了什么伤害，要承担什么样的法律后果。大部分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父母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监管失职，积极对被害人进行赔偿，我们认为没有逮捕的必要性。

依据相关法律规定，检察机关对本案中未成年犯罪嫌疑人作出不批准逮捕的决定。公安机关依法给他们办理了取保候审手续，但这并不代表这些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就没事了，检察机关需要进一步审查案件，再决定是否对他们的犯罪行为提起公诉，在办案期间，这些未成年人要去一个特殊的地方。

长沙市岳麓区人民检察院第一检察部副主任周萃：如果我们把他放回到社会中，一方面他自己多年来养成了恶习，一下子很难把它纠正过来。另一方面，父母还是没有起到监管的作用的话，他还是会和一些不良的青年或者和原来的朋友圈继续交往下去，可能就会受到影响，又会继续去偷去抢。这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结果，我们最终建议公安机关，把这些未成年的犯罪嫌疑人送到专门学校接受矫治教育。

长沙市新城学校建于2002年，是长沙市唯一一所公办专门学校。

操场、教室、宿舍，普通学校具备的元素这里都有，但它又和普通学校很不一样，其中最大的区别就是这里的学生。

那么，专门学校会招收哪些未成年人呢？

长沙市人民检察院第四检察部主任严琳：根据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的规定，专门学校主要负责招收三种学生：

第一种是实施了严重危害社会的行为，情节恶劣的；

第二种是有严重不良行为的未成年人拒不矫治的；

第三种是实施了刑法规定的犯罪行为，但因不满法定刑事责任年龄不予刑事处罚的。

经当地教育、公安、检察院等部门组成的专门教育评估专家委员会评估同意，17岁的小陈和同案情节轻微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送进了长沙市新城学校。

涉罪少年交友不慎 折射出家庭监管缺失

送入专门学校后，这些涉案未成年人将接受专门的教育矫治。这里所说的教育矫治，不仅是要把这些有一定社会危害性的未成年人给管起来，更重要的是要纠正他们的错误行为和思想，因为他们将来还要重新回归社会生活、工作。那么在长沙市新城学校，这些未成年人会经历怎样的教育矫治过程呢？

进入新城学校后，小陈等涉案未成年人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其中，小陈进了立德五班。她的班主任吴怡从学校成立时就在这里工作，接手过很多像小陈这样的未成年人。

在与小陈的第一次谈话中，吴老师发现，这个年轻人并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犯罪行为有多严重，甚至认为只要在学校待一段时间，过去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长沙市新城学校立德五班班主任吴怡：小陈有很多疑问，为什么她来我们学校；是不是来我们学校以后，她所犯下的案子就翻篇了，她不需要再承担任何的起诉或者其他法律责任了。

和小陈一样，很多到新城学校的未成年人一开始都抱着这样的想法，觉得在专门学校只是走个过场。可事实上，帮助这些犯错甚至犯罪的未成年人改掉不良习惯，预防他们再次犯罪才是教育矫治的目的所在。

长沙市新城学校校长梁树柏：来到我们学校学习的学生，就好比受到病虫害侵害的花朵，我们老师的责任就是合理施肥、精心修剪，让他们在阳光雨露下能重新健康成长。

结合案件调查的结果，办案检察官分析，小陈等未成年人违法犯罪的原因，除了法律意识淡薄外，交友不慎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这起案件中，他们盲目听信于周某，辨别能力弱，沦为了他的犯罪工具。

检察官认为，交友不慎背后所反映出来的，是这些涉世未深的孩子们都存在家庭监管缺失的问题。比如，小陈的父亲对于女儿就没有足够的关心，甚至他对女儿的了解还停留在初中阶段。

小陈年幼时，父母离异，她的抚养权被判给了父亲。这位父亲是一名跑长途运输的货车司机，常年在外，小陈由奶奶带大。即使在家，父女之间的沟通也很少。

小陈的父亲接到公安机关打来电话告知女儿涉案时，他怎么也不相信，印象中只是有些贪玩的女儿为何会涉嫌犯罪？他是常常不在家，可是辛苦挣来的收入足以解决孩子的生活费，按说女儿不缺钱，可为什么她会参与抢劫呢？

而在小陈看来，和家人很难沟通，但与周某等所谓的朋友，却能无话不谈，于是小陈整日和他们厮混在一起，也沾染了一些不良习惯，班主任吴老师认为，想要改变小陈，就要先给予她缺少的关爱。

在情感上给予关心，在生活上要设定严格的规矩，吴老师说，很多学生的严重不良行为甚至违法行为，都是从一些小的陋习开始，所以专门学校通常会要求这里的学生从最基础的整理内务开始，培养正常的生活习惯。

修养心性 专门学校增设艺术等特色课程

在新城学校，这群特殊的学生会接受语文、数学等9年制义务教育的学科，此外，学校还专门安排了有针对性的法治课和艺术课。开设这些课程，目的是让他们知敬畏、守规矩，也让他们修养心性，从而更好地完成矫治。小陈所在的班级，在去年开设了一门国画课。

对于小陈来说，国画是一门挺难的课程。而吴老师知道，难度恰恰是矫治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根据她过往接触的学生来看，如果这些年轻人能完成像这样的挑战，会给他们带来不一样的意义。

长沙市新城学校立德五班班主任吴怡：我记得那个时候小陈在学校说她练国画练得都摔笔了，她摔了笔之后自己消消气，然后又把笔捡起来继续画。

在老师看来，捡回这支摔了的笔，就是小陈想改变自己、重新回归正常生活的一个信号。虽然过程中可能有态度变化和反复，但在老师的帮助下，小陈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完成了自己的绘画，对她而言，最后落笔的那一刻，是从没有过的成就感。在与办案检察官的定期谈话中，她也分享了这段经历。

小陈：我觉得在学校，很多事把我带进去了，慢慢地心沉静下来了。

多名涉案少年数次参与抢劫 被提起公诉

这些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在新城学校进行教育矫治的同时，这起抢劫案件的审查起诉工作也在同步进行，这些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最终会为他们的违法犯罪行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长沙市岳麓区人民检察院审查认为，小陈在这起抢劫案件中，主要负责在现场拍照和望风，犯罪行为较为轻微，经评估社会危害性小。检察机关依法对她作出附条件不起诉决定，这个决定的法律依据是什么？

长沙市岳麓区人民检察院第一检察部副主任周萃：按照法律规定，符合起诉的条件，可能判处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罚，她有悔罪表现，我们可以按照法律规定依法对她作出附条件不起诉处理。

对于涉案情节不同的嫌疑人，检察机关会根据具体情形作出相应处理。比如，对于主观恶性大的涉罪未成年人就要依法惩治。检察官审查认为，在这起案件中，部分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多次参与抢劫，社会危害性较大，应当依法对他们提起公诉。

2024年2月，长沙市岳麓区人民法院对此案作出判决，其中，几名未成年被告人被判构成抢劫罪，被判处4年9个月到1年2个月不等的有期徒刑。成年被告人周某经一审、二审，最终被法院判决构成抢劫罪、敲诈勒索罪、诈骗罪，数罪并罚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

最高人民检察院第九检察厅厅长缐杰：对那些犯罪主观恶性比较大，有多次违法犯罪前科的，还是要依法惩治，该严则严。对初犯偶犯涉案未成年人，也是当宽则宽的，要坚持宽严相济的政策，积极地推动罪错未成年人分级干预机制。

这起案件的办理，也是近年来司法机关依法惩治未成年犯罪的一个缩影。2021年至2023年，全国检察机关共受理审查逮捕、审查起诉未成年犯罪嫌疑人数分别为16.9万人、24.8万人，全国法院判处未成年人罪犯9.8万人，其中，对于已满12周岁不满14周岁未成年人杀人、重伤害犯罪案件，人民法院共审结4件4人，被告人被依法判处10至15年有期徒刑。

提升教育矫治成效 涉罪少年发生哪些变化？

在小陈的这起案件中，涉案人员最后面临的刑罚不尽相同。被判处有期徒刑的未成年人，在判决生效后依据法律规定被送往未成年犯管教所服刑。被检察机关作附条件不起诉的小陈，则继续留在新城学校，直到完成教育矫治，经过一段时间的教育矫治，在她的身上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检察机关对小陈作出附条件不起诉决定后，新城学校里，班主任吴老师也在持续引导小陈完成教育矫治的目标，同时也在时刻关注着她的变化。

长沙市新城学校立德五班班主任吴怡：变得懂事了，能够换位思考了，在后面的几次探望中，她都跟她的父亲有详细地沟通，而且她对自己的未来有一个明确的规划，这让我觉得她长大了、成熟了、懂事了。

2023年9月，经长沙市专门教育评估专家委员会评估，小陈的教育矫治目标已经达成，可以回归社会。小陈说，在新城学校的这段日子里，她不断反思自己过往几年的经历，决定未来一定不能再浑浑噩噩地生活。

在专门学校里的特殊经历，不仅让小陈改掉了生活的陋习，也培养了一些积极的兴趣爱好，她说，如今选择化妆师这份工作，和当初学习画画就有关系。

在学校之外，小陈的父亲也尝试作出改变。案件发生后，他辞掉了之前的工作，找了一份在本地开车的活，有更多时间陪在女儿身边。

长沙市岳麓区人民检察院第一检察部副主任周萃：无论是作为一名检察官，还是作为一名妈妈，都是很心痛的，我们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孩子误入歧途，这些孩子经过我们的帮教、法治教育，他能够迷途知返，这个是我们最愿意看到的，从各个法律层面去挽救这些孩子，给他们一次选择的机会、重来的机会。

2022年以来，长沙检察机关协同公安机关将304名严重不良行为未成年人送进长沙市新城学校接受专门教育矫治，而这些未成年人中，不少都已经完成矫治，回归社会。

根据司法机关的数据统计，近年来，未成年人犯罪整体上呈现上升趋势，如何预防和惩治未成年人犯罪，成了司法机关亟须解决的课题。

最高人民检察院第九检察厅厅长缐杰：整体来看，未成年犯罪还是上升的趋势，还有一些低龄未成年犯罪的，手段残忍，后果严重，挑战社会底线，引发了社会的广泛关注。一些未成年人学生欺凌的事件网络上频发，也成了社会的焦点。检察机关坚持预防就是保护，惩治也是挽救，要全面准确地把握未成年人的刑事政策，宽容而不纵容。

检察机关在办案中还发现，未成年人犯罪既有家庭原因，也有社会原因，是多种因素综合影响的结果，专门学校的教育矫治，只是惩治和挽救罪错未成年人中的一个环节，要最大限度地预防未成年人犯罪，还需要全社会共同发力。

最高人民检察院第九检察厅厅长缐杰：未成年犯罪是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在成长发展阶段，身心不成熟是一个内在的因素。从外在因素来看，网络上传播的一些极具诱惑力的不良的信息，也会引发未成年人犯罪，检察机关发挥我们的职能作用，促推家庭、学校、社会、网络、政府、司法六大保护协同发力，共同为未成年人提供清朗的空间。

文/记者 曾晓蕾 祝田夫 郭琎

编辑/朱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