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6月17日,中央音乐学院在天津正式筹建成立,著名小提琴演奏家马思聪为首任校长。在1958年,中央音乐学院迁往北京,同年10月4日,在原地组建起天津音乐学院。
◎鲍晶(天津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
在我走过的人生驿站里,使我最难忘怀的是天津中央音乐学院。那时候我二十来岁,从早到晚生活在有着歌声、乐器声的环境里,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对生活充满着美好的憧憬。随着年华老去,当年和我一起工作生活过的伙伴,常在我的梦境里出现。在我梦境里常常现身的一个,就是个子不高、不胖不瘦、头发又黑又粗,浓眉大眼、厚厚的嘴唇有些外翻的阿雄。
我和我的伙伴,都叫杜式雄为“阿雄”。他比我大几岁,江西吉安人。夏天天气再热,他也将衬衣系在裤腰里,显出没有多余脂肪的腰身,冬天天气再冷,也就穿件短的棉大衣还不扣扣子,脚下一年四季都穿着单皮鞋。阿雄性格随和,笑起来很腼腆,就是生气时皱着眉头撅着嘴,那样子也让人好笑。他爱诗、爱音乐,嘴里经常哼着乐曲,要不就用口哨吹曲。他走路时,爱拿捏步态,看上去又妩媚又招笑。1949年冬,院里增添了扩音器,安装了大喇叭,为的是广播单位的通知,后来成立了播音室,一天三餐时播音,放些音乐、播报通知,有事则长,无事则短。阿雄负责唱片室,兼顾播音室,“一身而二任焉”。他工作起来没有钟点,执行的不是8小时工作制。我住在播音室的斜对面,距离播音室最近,他有事经常找我,我也常去他那里做客。
播音室成立后,每天早晨到点就放音乐,呼唤大家起床。各单位有什么通知,就通过播音室播放,阿雄的江西口音不合适,就找我帮忙播报。播音室的事越来越多,也就“正规”了。每天早起先放开始曲,后报当日日历,然后是当日气象,放广播体操的配乐,播放院里的通知,还有什么表扬稿、批评稿。开头,我就是帮忙念个通知,后来阿雄揪住我不放,我成了义务的播音员,不但不能睡懒觉,还到点就得坐在那里,阿雄负责电器操作,我负责口头播报。天气暖和时还好过,冬日里室外一片漆黑时,播音室里的小红灯就亮了,播音室就像雄鸡打鸣一样开始发声。后来,上面下发了加强播音管理的通知,播音室只能转播电台的节目,我才松了套。
那时,每次院里要召开大会或是举行演出时,阿雄与电工都提前到场,在舞台的右下方摆好扩音器、录音机,舞台上放好麦克风,一切准备停当,他就坐在录音机旁等待开始了。一开始,他就操纵着机器,倒换着录音带,全神贯注地进入工作状态。他关注着红色、绿色指示灯,再好不过的演出,他也不能细心去看。如果正在开会、演出时,忽然电器出了故障,人们不耐烦的埋怨声,叽叽喳喳由小到大。众目睽睽之下,阿雄和电工头上冒汗地寻找和排除故障,那是他们最尴尬、最焦急的时刻。有时候,演出很晚才结束,看的人都疲惫地离去,阿雄却要把电器一件一件搬到楼上播音室。虽说有电工帮忙搬运,但是扩音机、录音机,他都不肯让别人搬,生怕到了别人的手里会损坏。演出结束得再晚,转天早上,播音室还是按时照常播音。
唱片室临近播音室,阿雄负责唱片登记造册、保管、借用。老唱片有大有小,有厚有薄,同一乐曲的唱片,因指挥和乐队的不同而身价不一。有些绝版的唱片,就像绝版的图书一样,十分珍贵。唱片是消耗品,不随便借用,借用唱片有严格的审批程序。阿雄近水楼台,但是他从不随便取出唱片去自我欣赏。有些熟人找他借唱片,摆出各种动听的理由,请他网开一面时,随和的阿雄却变得非常固执,没有主管的签字就是不肯,闹得彼此不欢而散。这时候,阿雄就怀着一肚子的委屈,气哼哼地来找我发牢骚,风浪过后也就平静了。有段时间,每天晚饭后,我和阿雄都打乒乓球。有时候,他还没吃完饭,端着饭盒就来了,看到有了空当,放下饭盒先打球,赢了就接着打,输了就利用空当吃上几口饭,全然不管饭菜冷热,是否伤害肠胃。
1956年,我调到北京工作后,收到阿雄的来信。信的开头是一首诗:“谁不愿用快乐的目光/把过去来留恋?/谁不愿把旧日的时光/和友情来回想?”他告诉我这是罗伯特·伯安斯的诗。信中写道:“祝贺你愉快地踏入新的环境、美好的环境。这正是英雄得到用武之地,正是大发雄才的地方。在这美好的日子里,让我高举起酒杯,为你将来的无限幸福祝贺!”信里还提出,“如果春节你回家的话,我很想去看看你,想住在你那里畅谈一下。同时,设法去看《茶花女》。”人的祝愿都是美好的,谁也没有想到,我这个“英雄”,在1957年就翻身落马了。后来我才知道,音乐学院的马列主义教研室,除了个别人当时没在单位以外,几乎是连锅端地“烂掉了”。他们也没有幸免,纷纷落马了。我就是不调到北京,难道就上了人身保险吗!
1957年,中央音乐学院搬迁到北京,阿雄与唱片、录音机也一齐来到北京。那时的政治气候,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相互之间很少来往。1961年,我离开北京去了宁夏,一去就是13年。母亲和我儿子在北京,妻子在天津,我心力交瘁,没有心情和亲友联系。改革开放以后落实政策,我就像飞鸟一样飞转了一个圈后,又飞回到了天津,过去在天津祝福我的阿雄却到了北京。
1981年9月5日,时隔32年后,我来到北京中央音乐学院,看到了许多老朋友。韩宗和、丛树海告诉我,阿雄结婚了,对象是个工人,有了一个小孩,年纪还小。这位堪称晚婚晚育的模范,也没有多少存款,现在的负担不轻。他们陪着我到了电声室,阿雄在拥有先进电声设备的房间里忙碌着,工作环境和工作条件都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阿雄对我说,等他下班后,请我去他家吃饭,好好聊聊。我因为有事在身,就与他约定,过些日子再来看他。
9月15日,我又去了音乐学院,老朋友们告诉我,阿雄病倒住院了。他们说,前三天开大会时,阿雄因为脑出血,歪着头坐在椅子上,身旁的人还以为他疲惫不堪睡着了,也没有在意。散会时,人们纷纷离开会场,阿雄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人们才感到问题严重,紧急将他送往医院抢救,现在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还在重症监护室里监护呢!我木然地听着,觉得人的生命真是脆弱。这才分手了几天,阿雄怎么就走到了阴阳分界的边缘呢!
过了一个月,我从朋友电话里得知,阿雄经过抢救转到空军医院后,头部做了大手术,因为耽误了最佳治疗时机,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留下了后遗症,言语不清,生活不能自理。还说,他病后变得烦躁、激动,可是言语又表达不清,已经转到北京远郊区的疗养院里疗养。他们再三叮嘱我不要去看他,因为医生再三嘱咐,这种病就怕病人激动,阿雄为人热情,见到你时会激动的。他们是为阿雄着想,才说这番话的。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朋友病成这样,我想看他又不能去看,他最需要人关怀时反而要你与他疏远,“道是无情却有情”,人生怎么会是这般无奈啊!病中烦躁、激动的阿雄,能够理解朋友的心情吗!
在我的梦境里,阿雄还是时常现身,依然是老模样,走路时拿捏着步态,腼腆地对我笑着。我想,从1949年10月到1981年初,中央音乐学院的师生员工,能有几人不认识他呢!师生里能有几人没从他的手上接过唱片、录音带、录像带和光盘呢!这个热忱祝愿别人要“英雄用武”“大发雄才”,自己却甘心作为泥土去铺路的人,幸福为什么不去亲近他呢?巴金曾经说过,“我唯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回头看过去,变得言语不清、生活不能自理的阿雄,真的做到了;可是,走过泥土从而走上红地毯,被鲜花和美女簇拥的人,还有那些走过泥土而没有鲜花和美女陪伴的人,他们的脚上感到了泥土的温暖吗?
阿雄啊阿雄,病中烦躁、激动的阿雄,我只能默默地祈望你安心静养,却不能握着你的手,说些开心话,使你感到温暖啊!
2008.7.10
供图/雨驿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