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窗户的画室——潘玉良、周思聪、肖惠祥艺术作品展”在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开展以来,引发观众对于女性艺术家如何平衡生活与艺术追求这个主题的关注。刚好,展览的名字“有窗户的画室”,其背后的寓意与正在上映的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的新片《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相呼应。本展中的三位画家是否活出了自己的人生呢?通过她们的作品,观众可以得出自己的答案。
一间自己的房间
“有窗户的画室”是借用了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文学作品《一间自己的房间》——表明女性写作者要有自己独立不受干扰的生活和创造空间。
在20世纪百年里,伍尔夫这句话已成为女性争取文化自主的隐喻。但她还讲过:“女人想要写小说,她就必须有钱,还得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钱呢,要年入500镑;房间呢,还要能上锁。”具体到现代中国转型期的女性艺术家,这句话意味着走出家门,追求经济、政治地位和人格的平等。
让我们以此来回顾本展三位女艺术家潘玉良、周思聪、肖惠祥的人生与艺术历程。
潘玉良原名陈秀清,1895年6月出生于江苏扬州。她幼年遭遇不幸,父母双亡,由舅舅收养,改名为张玉良。长到14岁,舅舅起了歹心,把她骗到安徽芜湖,卖进青楼沦为婢女。
潘玉良
迎接她的本应是孤苦无望的日子,没想到天上掉下个活菩萨——潘赞化。玉良遇到这位救命恩人并非在青楼,而是芜湖当地政府及工商各界同仁为新任海关监督接风洗尘的宴会上。商会会长献上玉良弦歌助兴。我们无法揣测潘赞化当时的心理活动,但从目前可以查到的玉良年轻时的照片看,潘赞化应该是动了恻隐之心,而非意在抚风弄月。
其间二人的心路历程早已沉入历史深处,与那些文学和电影上的刻意描绘完全是两码事。两人在认识后的第二年于上海结婚,张玉良更名潘玉良,开始读书识字,学习画画。1921年,潘玉良赴法就读里昂国立美术专科学校,两年后考取巴黎国立美术学院,与徐悲鸿成为同学。
1928年,受先期归国的徐悲鸿邀请,潘玉良来到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兼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新华艺专教师。此间奔波于宁沪之间,并积极参与各种艺术活动,举办个展与群展。然而,她的过往经历及对绘画训练中人体素描的重视,成为外人攻击与诋毁她的把柄。1938年,潘玉良不堪精神上的重负,再次出走法国。她本想讨一份清静,伺机归国,没想到再也没能回来,直到1977年7月于巴黎的寓所离世。
《戴花执扇的女人》 潘玉良 年代不详
如果按照伍尔夫的标准,潘玉良在异乡生活中,始终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虽然这个房间是租来的,但能上锁,没有任何人能够干涉她的生活。然而由于她拒绝卖画,收入一直无法保证,经济上的压力如影随形。
在独居的日子里,潘玉良没有宅在室内,而是积极参与了各种艺术活动。她曾辗转于英、美、法、意、德、日等国之间,举办个展和群展40多次,获得各种奖励20多项。她还十分热心地为赴法留学的同胞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比如,1947年到巴黎留学的吴冠中,曾记录下他与这位前辈的交往。1956年,张仃随中国文化艺术代表团赴法访问之际,由潘玉良从中牵线,使他得以拜会毕加索。
潘玉良生前留下遗嘱,将保存在身边的所有作品运回祖国。经多方协助,这个愿望最终实现了。本展中41件作品便是借自安徽省博物院。虽然潘玉良在他乡寂寞离世,但她度过了一个艺术的且独立的人生。
一间有阳光的房间
相对于潘玉良,周思聪是另一番人生境遇。在我看来,周思聪婚后的生活像极了《人到中年》这部中篇小说中女主人公陆文婷大夫。
周思聪
周思聪1939年出生于天津市宁河县,先后考入中央美术学院附属中学及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曾得到李可染、蒋兆和、叶浅予、刘凌仓、李苦禅等诸位名师指点,1963年毕业后分配到北京中国画院(今北京画院)。周思聪随后与留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的同学卢沉结为伉俪。她的这个小家,有志同道合的丈夫,有儿有女,一切似乎很美满。然而她的居所是背阴的,长年没有阳光。她在日记中曾提到,渴望拥有一间有阳光照进来的房间。
周思聪被公认为新中国成立后最有天赋、最为杰出的人物画家。其实按她本人的意愿,当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时,她本想跟着李可染学习,画一辈子山水。然而,由于她所展现出的极强造型能力,被系里看中,认为人才难得,于是安排她重点跟随蒋兆和学习人物画。周思聪服从了这一安排,投入到传统人物画的训练之中。在导师的引导下,周思聪融入了西方油画及素描的体块结构、明暗光线技法,使传统中国人物画呈现出西方人物画的写实面貌,并创作出一系列经典的人物画作,如《清洁工人的怀念》《人民和总理》。
周思聪 《人民和总理》 1979年
上世纪80年代,周思聪与丈夫合作,在作品中引入西方现代艺术中构成主义的表现形式,对题材与笔墨加以提炼和强化,实现了自身画风的变革,创作了像《矿工图》组画、《高原风情画》组画等代表性作品。然而,就在艺术家获得艺术上重大突破之际,病魔也在收紧它的缰绳——1996年,时年57岁周思聪永远地离开了她心爱的画桌。
对照伍尔夫的那句话,再品味周思聪日记中流露出对“一间有阳光照进来的房间”的渴望,我们不由得为之唏嘘不已。
她长年居住在没有阳光照入的房子里,忍受着长期的病痛,因此特别渴望拥有阳光,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洒满阳光的房间。
虽然一切都没能改变,但周思聪还是凭借着对绘画的热爱取得了三个方面的巨大成就:现实主义的人物画记录了共和国自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历史与社会风貌;以《矿工图》为代表的上世纪80年代重大历史题材创作,为传统中国画的形式探索取得了突破;与此同时,艺术家选中西南少数民族生活情境作为探索中国大写意人物画的突破口,并达到了水墨人物线性表达与画面形式构成的新境界。
周思聪 《荷》 纸本水墨 年代不详
然而,这些还不足以充分体现周思聪的生命强度和艺术才华。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她反反复复地以纯粹的水墨描述荷花。这些作品是她在身体饱受病痛的折磨,以至于无法支撑体力的状况下勉力前行的艺术印记。这些似雾似云的荷花、荷叶及大片的留白,营造出一个无比空明纯净的世界。这是女画家为自己预留的空间,里面承载着她最单纯最渴望自由的生命之光。
一间有爱的房间
相对于前面两位画家所从事的架上绘画,展览中的第三位女画家肖惠祥最突出的成就是创作了大型公共艺术作品《科学的春天》。肖惠祥1933年出生于湖南长沙,20岁考入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1958年毕业后,她任教于山西太原和湖南长沙的艺术院校。1979年她被调回北京,进入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今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肖惠祥
也正是在这一年,象征对外开放的首都国际机场的大型装饰壁画项目正式启动。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首次大规模的壁画创作,开创了中国现代壁画的新纪元。系列组画的内容和表现形式当年就引发了诸多关于“美”“人性”“现代化”等话题的热议,甚至激烈的争论。回顾往昔,可以说这一壁画工程吹响了当代中国艺术复兴的号角。
为创作《科学的春天》,肖惠祥投入了全部精力。她拜访了多位科学家,最终确定以生命起源、物质结构、天体运行等题材表现文艺生活、精神和物质的进步及科学技术的未来。肖惠祥大量运用自己最为崇拜的敦煌壁画中的线性结构和色彩表现手法,对空间构图、人物造型和色彩组合进行了大量的试验,最终选定磁州窑的传统色调,将装饰艺术的现代趣味与陶板材料的质朴美感融为一体。
肖惠祥 《科学的春天》设计稿
此后,肖惠祥继续在教学之余探索运用多种材料进行装饰艺术创作。在她的众多作品中,可以看出她对线条和色彩的重视。她一直认为敦煌壁画的美是最高级的,致力于将中国传统水墨的线条与敦煌壁画中的色彩相结合,运用夸张变形的手法,与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进行对接。
一生主要从事大型公共艺术作品创作的肖惠祥,来京工作后,住在单位分配的位于朝阳区红庙一带的住所。这是一套十分狭小的一居室,当然不可能有独立的画室了。据说,在家里,她主要在厨房画画,后托人想在宋庄找间工作室,一直未果。1988年,肖惠祥赴美定居。由于她一直独身,出国后保存在一居室里的一大批水墨水彩作品无人照管,后因楼上邻居家漏水,全部泡坏掉。
2006年,73岁的肖惠祥从海外回到祖国,漂泊丝毫没有在她的作品中留下苦涩的痕迹。她带回来展示的作品依然色彩饱满,线条大胆,构图奇异。
回望始终孑然一身的肖惠祥的人生,也许一间有爱的房间是她内心的一个小秘密。
潘玉良的三幅自画像
要走入潘玉良的世界,审视她的自画像是一个最直接最重要的窗口。潘玉良是民国女画家中创作自画像最多的一位。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带着“滤镜”的自述。除了对自我的认识和审视之外,也或隐或显地流露出对他者目光的预测与挑战。
潘玉良一生当中的情感归宿当然是救她出火坑的潘赞化,这一段传奇早已成为街谈巷议的热点,几十年来热度不减。1990年电视剧《潘玉良》、1993年由巩俐主演的电影《画魂》更是掀起了大众对这位女画家私生活的兴趣;2003年又有影视机构拍摄了电视剧《画魂》。无论是旧时代,还是新时代,大众对潘玉良的关注几乎完全脱离了她作为一位艺术家的范畴。她当年正是因为这样怀有曲解甚至敌意的“关注”而远走他乡,终不得回,与她此生最珍爱的人不得相见,只能通过跨越重洋的信件传递着彼此的音讯。
1921年至1925年在法期间,潘玉良一直得到潘赞化寄来的生活费,生活上比较稳定。1949年后,这笔生活费逐渐断绝。不过,对于心气很高、追求独立自主的潘玉良来说,这是她能够承受的。她最承受不了的是相思之苦,是从此无法陪伴在潘赞化身边,以报答他的恩情。她也为无法在自己的祖国从事艺术创作和活动而遗憾终身。
安徽省博物院收藏的三幅自画像,最能说明女画家的此番心境。
潘玉良 《自画像》 1940
1940年所绘的《自画像》,一袭黑衣的女主角会立刻吸引观众的目光。画中的女画家发髻卷起,略施粉黛,衣着绣花黑旗袍,倚桌而坐,周身散发着一股柔和的东方气质。在洁白的桌布和蓝色花瓶的陪衬下,在粉红、橘红与大红花朵的映衬下,女主角更显得美丽入时。资料表明,潘玉良把这张自画像拍成照片寄给丈夫,背面题诗:
边塞峡江三更月,扬子江头万里心。
原来她这曼妙的姿态背后是万里之遥的思念。
1945年的自画像,女主角倚窗而立,戴了一串大粒的琥珀色项链,翻着黄色的小领子,颇显时尚。身前摆着一盆盛开的芍药,此花象征定情。女画家的脸上流露淡淡的哀伤。潘玉良此时应该非常难受,因为在这一年,她接到潘赞化的来信。信中告诉她,她可能永远无法回国了。她拥有了一个独立的房间,从窗口可以看到外面的光亮。然而,她的内心此刻黯淡无光。
潘玉良 《自画像》 1945
第三幅自画像画于二十世纪50年代。女主角体态略显丰腴,身着暗红色的旗袍,黑色轮廓线起到了支撑整个形体的作用。她闷闷不乐,手上的来信藏着答案。椅背后面的窗帘上缀满了马蒂斯式的浓艳大花,平涂的画法增强了装饰感。这时的潘玉良,从个人情感上讲,已陷入绝望。她手里捏着的那封贴了邮票的信上写着“玉良”两个字。画家执意要把这封信画进画里,明显在暗示观众,写信人对她有多么重要。我们从潘玉良的脸色上可以揣度出,她感到前景黯然,并不是生计问题,而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情——与潘赞化的情感被断掉了。
潘玉良 《红衣自画像》 年代不详
还是让我们回到本文的开头提到的伍尔夫所倡导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其实在每一时代,无论对于女人,还是男人,永远无法尽如人意。往往是拥有了独立,失却了爱人;或拥有了爱人,失去了独立;当然也可能存在独立与爱人两失的更糟的情况。所以,“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才是我们在生活中探寻与奋斗时首先要回答的问题。
编辑/史祎
供图/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