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97年的久美成列身上有着超出其年龄的老成持重,这份稳重感像极了他的父亲万玛才旦。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专访时,久美成列也表示,自己如今和父亲一样,变得越来越寡言。
由万玛才旦编剧并导演,金巴、熊梓淇、才丁扎西领衔主演的电影《雪豹》于4月3日上映,这是万玛才旦导演的第八部藏语电影,久美成列担任了影片的执行导演,这也是久美成列和父亲 “亲密合作”的最后一部电影。久美成列向记者表示,父亲生前留下很多未被拍摄的剧本,将来有机会,他会选择适合的作品将其拍成电影。
15天左右就写完剧本初稿 写故事对父亲来说很简单
电影《雪豹》延续了万玛才旦导演贴近日常生活的真切叙事风格,同时打破传统叙说方式,以人豹矛盾为视点,延伸出现实与超现实两个空间的故事,它们看似无关却有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
久美成列介绍说,《雪豹》的创作灵感源自2020年初,父亲万玛才旦在青海跟几个朋友聊天,朋友聊到了一件发生在牧区的事情:一只雪豹跳进了一个牧民家的羊圈里面,咬死了很多只羊。众人因“惩罚”还是“放生”发生激烈分歧。这个故事始终萦绕在万玛才旦心中挥之不去,“给了我父亲一些启发,让他想写一个这样的故事。”
《雪豹》的故事发生在海拔四千米的藏区高原,讲述了一只雪豹咬死牧民羊圈里的九只羯羊后,大儿子坚持囚禁惩罚雪豹,父亲和小儿子则认为应该将雪豹放生,父子之间争执不下。由此,记者、调解人员等处于不同立场的角色相继登场,展开一次关于生存与规则、执念与释怀的激烈对峙。
影片从细微的日常切口引入叙事,聚焦一个普通牧民家庭,因不速之客雪豹的闯入而身陷矛盾的漩涡中心,不同人物、不同立场下的价值选择交织出人与雪豹、传统与现代、信仰与慈悲的复杂角逐。
万玛才旦导演在看似简单的文本框架中开创出纷繁内涵,使得观众身临其境地体察人与世界。愤怒的牧民大哥、无奈的牧民父亲、有着慈悲信仰的喇嘛及一心捕捉新闻的记者,在冲突与对峙背后,所有人物的挣扎、和解如同一处处针脚,不仅巧妙串联起藏地的内在文化,更呈现出属于人性的深邃与幽微,为电影增添了悠长的余韵。
《雪豹》从创作到上映历经三年,但久美成列透露父亲第一稿剧本只用了15天左右的时间,“写故事对于我父亲来说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他总是说我怎么写剧本这么慢。如果他写一个剧本时间很长,那么这个剧本恐怕就写得不是那么随心所欲。”
做好自己执行导演的工作 服从父亲的指令
久美成列是在《雪豹》已经完成选景、定下演员后进入剧组的,作为执行导演,他介绍自己的工作就是每天晚上和主创一起开会,讨论第二天的拍摄方案,“我会具体落实到每一个部门,他们第二天该准备什么,会具体到非常细节的东西。在现场拍摄的时候,我会跟在父亲旁边,他对于演员有什么要求,包括对各个工种有什么要求,我会帮助去执行。我会和演员沟通,帮助他们熟悉台词,彼此建立一种熟悉的关系,对一些片段进行前期排演。”
久美成列说他和父亲在片场就是工作关系,自己会严格做好执行导演的工作,拍摄《雪豹》时,他绝对服从父亲, “我们在片场完全没有分歧,片场之外也没有。”
《雪豹》的拍摄非常顺畅,久美成列透露,最大的困难是等雪景,“有十天我们其实什么都没有干,整个剧组都在等雪。十天之后,雪也没有下来,我们只好用卡车从七十多公里以外的雪山上,把雪运到了现场。”
《雪豹》的主演金巴,此前曾和万玛才旦导演合作过《塔洛》《撞死了一只羊》《气球》,他还主演了久美成列导演的作品《一个和四个》。谈及自己和父亲在调度演员表演上的不同,久美成列认为,自己可能会更学院派一些,“因为我在导演系学了一些表演的课程,会用更加理论系统的方式去跟演员沟通。我父亲则是一直用很平等的沟通或者相处的模式,让大家感觉到很舒服,没有太大的压力。同时,他也很希望从演员自身出发,去还原那种很真实的本真状态,所以,他跟我要求的东西肯定是不太一样的。”
具体到金巴这次在《雪豹》中的表演,久美成列认为金巴比以前的作品,这次主动性更强,“他这次对自己表演上的设计有了很多,比如说片中他有一大段台词,在剧本里面可能是很正常的表述,但是,他自己加入了很多谚语的表达方式。其实在牧区生活的那些藏族人,他们跟人交流时,或者说遇到一些很大的事情,他们会引经据典地去阐述他的想法和理念,所以,金巴老师在这上面下了很大功夫,包括他那种爆发性的表演状态,也是他自己酝酿了很长的时间,才呈现出来。这可能跟他之前在我父亲电影里面的表演状态相比有很大的突破。”
雪豹在片场由旺卓措饰演 特效镜头做了一年半
作为作家,万玛才旦的文字自由从容,三言两语,便能还原出隐藏在悠长岁月中的细节和本真。作为导演,他则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在镜头背后默默注视着家乡在现代化过程中发生的碰撞与变化。
《雪豹》的导演特辑中特别回顾了万玛才旦导演从2005年《静静的嘛呢石》开始到2020年《气球》等7部荣获多个国际电影节奖项的藏语影片,这些影片见证了万玛才旦用独特的叙事手法、极致的镜头调度,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扛起“藏语电影新浪潮”的大旗。他将雪域高原的信仰与现代文明的冲突客观呈现到银幕之上,通过各种视听语言和意象,精巧而不显刻意地让全世界重新认识、了解雪域故事。
作为万玛才旦导演的第8部藏语电影,电影《雪豹》无疑是其藏语电影里重要的一块“拼图”——通过《雪豹》,观众能窥见万玛才旦导演不断突破自我的创作,以更为丰富的想象力与世界观为观众构建出一个旷远的、至真的、没有杂质的雪域高原光影图景。
在久美成列看来,拍电影是非常综合的事情,除了艺术表达,也要考虑市场。所以,在父亲万玛才旦的电影脉络中,随着制作规模的提高,他的故事性也会从文艺的表达开始,接近一些类型的元素和框架,这次的《雪豹》就是用到了“超现实”,用到了电脑特效,“他希望在自己的表达里,去呈现一个更加宏大的世界。”
影片中雪豹的镜头虽然是特效做的,但久美成列透露雪豹是由演员旺卓措饰演的,旺卓措也是影片里央金的扮演者,她开拍前看了很多雪豹的素材,去野生动物园观察雪豹,尽可能地去模拟雪豹的动态、神态。特效团队做了一个雪豹的头,和一身雪豹的毛发作为参考,旺卓措在表演的时候会把雪豹头戴在脑袋上,把豹皮披在身上。所以每一个演员跟雪豹进行互动的时候,都会有一种非常逼真的感受。特效团队在片场很细致认真,包括对光线的追求,这样才能在后期的时候达到现在这样的程度。旺卓措虽然不用呈现面部表情,主要是作为一个形体的存在,但是在现场,她肯定对于演员的互动表演,有着很大的帮助。
关于雪豹的特效镜头做了一年半时间左右,久美成列说:“父亲为更加深入地了解雪豹看了很多纪录片的素材,也请教了一位一直研究雪豹、拍摄雪豹的喇嘛。在跟电脑特效团队沟通的时候,每一次电话会议他们都会讨论非常细节的问题,一遍一遍地去抠细节。”
从父亲的电影里面学到了很多
万玛才旦导演的作品始终用真实的影像与世界对话,正如他所说,“我不想改变现实,也不想美化现实,我希望把当下藏族人的处境,或者语言的处境,更多地呈现在观众面前。我渴望以自己的方式讲述故乡的故事,一个更真实的被风刮过的故乡。”
久美成列说父亲对他最大的影响是勇气,追求真实的勇气,“我父亲从他第一部片子到现在,都想呈现一个真实的藏地。在时代发展的进程当中,藏地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可能是思维方式上的冲击,也有可能是外来的理念。外来文明的介入,与藏族人一直传承下来的生存智慧,他们之间产生碰撞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父亲一直想呈现出这种真实性,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他们的状态,他们的表述方式,他们细腻的心理活动……他对真实的追求深深影响了我,我从父亲的电影里面学到了很多,所以,在我的片子里,我也会很注重对这些的刻画。”
也因此,《雪豹》中的人有的很“原生态”,有的则熟练使用现代科技,“对于每一个团体身份背后的意义,我父亲肯定会有他自己的考虑。但就像我说的,所有不同的团体,当他们一起在这个片子里出现的时候,就完整地呈现了当下藏区的一种真实的社会架构。很多人也会有些不理解,影片中为什么会有电视台编导跟女朋友打视频电话,或者是记者在吃蛋糕时,要打胰岛素的这种细节。我觉得这是父亲为了构建一个更加真实的环境。”
希望父亲的作品能被更多人看到
久美成列出生于1997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20岁时执导个人首部纪录短片《他们在高原拍电影》,被华语独立影像资料馆(英国)永久收藏。首部导演长片《一个和四个》入围第34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获得第16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新导演和最佳摄影两项大奖以及第16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演员三项荣誉,该片去年在国内上映时赢得上佳口碑,作为“95后”导演,久美成列被寄予厚望。
谈及是否有天赋,久美成列干脆地否认,“我不是天才”。与现在的沉稳安静不同,久美成列说自己小时候特别不安分,“坐不住,我喜欢和大家互动,也喜欢自己搞些创作和表达,我喜欢画画、写东西,想找一个离自己更加近的一种艺术传达的媒介,所以就选择了去拍电影。”
久美成列向记者讲述说自己将拍摄电影作为人生理想,是在他进了拉华加导演编剧并执导的《旺扎的雨靴》剧组之后,“有一天晚上,剧组要收工了,声音指导说:‘全场安静,我们要补录一个声音’,所有人就一动不动地听火塘里面柴火燃烧的声音,那个时刻我感觉电影给了我一种很强的魅力。”
久美成列12岁时从青海来到北京,16岁又回藏区呆了一年,那一年可以说改变了他的人生,至今提起来,他都说那是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一年,“我那时心底里面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想找到自己血脉里的东西又很难,没有什么很好的途径,那种撕裂感就很强。所以,回到藏区那一年,我感觉内心的某种东西被唤醒或者说被填充了,再回来,就有了一种归属感。之后再看我父亲的作品,就真的能明白他在讲什么,他为什么要拍这些电影。”
而在自己学了电影、拍了电影之后,久美成列更是被父亲的表达方式深深地影响,“就像阿巴斯,以及我很喜欢的洪尚秀导演的作品,他们的电影当中没有很刻意的表达,所有东西都在娓娓道来。但是,在娓娓道来的过程当中,有很多的细节会打动你,我觉得这是一种境界。这种境界会影响我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我做自己的电影会受到他们一些影响。”
久美成列导演的第一部长片《一个和四个》由父亲万玛才旦监制,他透露万玛才旦在剧本上提了很多的意见,剪辑上也提了一些意见,“最重要的意见是说,你能不能拍快点,我们快没钱了。”
如今《雪豹》上映,久美成列表示,自己现在的心情很平静,并不太焦虑,“我其实经常回藏区,只要是这边没有工作就回去。有信仰对我最大的意义就在于会让我平静很多,不会有太多的执着。拍电影的时候没有什么遗憾,上映后就是你也控制不了的事情,所以,就随遇而安。《雪豹》上映,肯定还是希望它好,希望父亲的作品能被更多的人看到。”
在久美成列眼中,父亲是一个严肃的人,对他的要求也很严格,“表现在各个方面,他只要给我提一个要求,就会很严肃地要求我。不管是待人方式,还是看一本书,只要他提了要求,都是非常严厉的,他不会是随随便便提的。”
而在成为“电影同行”后,父子的关系也在悄然间发生着改变, “我上大学或者说拍电影,一步一步走来,是我了解自己的一个过程。对于我父亲来说,也是让他更了解我的一个过程。慢慢的,我们的关系变得更加平等,交流也更加自然舒服。”
谈及万玛才旦导演生前想拍但还没有来得及拍的作品,久美成列表示,“有一些我父亲写完的剧本,还没有被拍出来的。我还不着急去拍,我需要沉淀、学习,先拍自己想表达的一些东西。如果以后时机成熟,还是希望这些父亲未完成的作品可以跟观众见面。”
拍摄灵感的来源就是看书和生活
万玛才旦导演的离世,无疑是藏地电影的重大损失,不过,久美成列表示,藏地电影会继续发展下去,“我对我们这一代人还是很有信心的,我们会慢慢来。”
至于未来的创作,久美成列表示,自己没有那么功利,“我觉得拍电影最主要的是看自己有没有非常强烈的动机,无论这个故事是藏地的还是内地的,只要有讲好一个故事的动机,我就会去拍。未来,我可能会继续往类型片的方向发展,我自己非常喜欢宏大的叙事,也喜欢非常西部或者说很凛冽的类型片风格。” 他透露自己的新作已经在后期制作,“比第一部拍得快多了,是一部公路爱情电影。”
久美成列说自己寻找拍摄灵感的来源就是看书和生活,“源源不断地看书,什么题材的都可以。还有我父亲教给我的,要去留意生活当中的很多细节,去观察生活,会得到很多的灵感。我自己也会在微博或者本子上记录一些我很私人的感受,可能都会对我的创作有些帮助。”
去年年底,《雪豹》获得第五届海南岛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时,久美成列代替父亲领奖,他说:“很遗憾今天我的父亲不能来到现场,但是主创们都来到了现场,请允许所有人代表我的父亲来领取这份荣誉。虽然他不在了,但他留给世界的作品会一直警醒着我们,用思辨的方式和冷峻的目光去看待和直面现实。在这份冷峻的目光背后,他对于每一个个体以及世界的爱和慈悲也会源源不断地浸润着我们。我们将会在他的作品里永远地怀念他,带着他给我们的这份直面现实的勇气继续走下去。”
久美成列将带着父亲给予他的这份勇气继续前行,他坦承自己最近感觉很累,“有的时候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觉得自己被很多东西给压着,然后要考虑很多的事情。我其实不想这样,但是也没什么办法。我很羡慕那些做摇滚的人,能够及时地发泄出来,做电影真的太复杂了。”
既然如此,问他是否会觉得因为这种疲累和无力感,而放弃电影?久美成列果断地说不会,“没这个可能,因为真正拍电影的时候,还是很爽的。”
文/本报记者 张嘉
供图/豚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