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奥本海默》在国内重映。这部由克里斯托弗·诺兰执导的电影拿下第 96 届奥斯卡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 13 项提名。在接受英国媒体采访时,诺兰谈到了拍摄这部电影的缘起,“我在《信条》中提到的那段话就是我对奥本海默产生兴趣的开始。当年,奥本海默和他的同事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按下那个试爆按钮,就有可能毁灭这个世界。”
当《信条》放映至第103分钟时,两位演员有这样的对白:“听说过曼哈顿计划吗?在第一次原子弹试爆前夕,奥本海默就担忧爆炸会引发一系列吞噬这个世界的连锁反应。”“但他们还是爆了。效果也不错……”“而这个女科学家,相当于未来的奥本海默……与奥本海默不同,她抗争了。”
科幻电影中的主人公顺利完成任务并最终拯救了世界,而传记片中的科学家却成了世界的毁灭者。在《奥本海默》重映之际,我们不妨回顾一下《信条》,这或许会给你带来更多的启示。
《信条》壮观火爆的场面让动作片影迷大呼过瘾,而其纷繁诡异的情节又让观众深陷沉思。这部电影基本上是科幻架构中的一场谍战冒险。虽然它拓宽了类型片的疆域与边界,但也并非是那种自成一派的电影。只是诺兰在“不可能任务”的基础上增加了新的内容:他不仅将不可能变成了经典物理上的不可能,还变成了量子物理上的不可能,而且非常专业地以令人目瞪口呆的叙事迷宫令观者意乱情迷。
要而言之,《信条》用令人耳目一新的镜头语言和别具一格的叙事方式,讲述了一个名为“主角”的美国特工如何挫败俄罗斯金融寡头安德烈·萨塔尔企图用黑科技毁灭人类的惊天阴谋。这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詹姆斯·邦德式的故事。然而,“主角”并不只是简单地处理惯常的间谍活动,他还要对抗时空“颠倒”所带来的威胁,即一种可以使物体和人反向体验时间自然流动的方式,从而用对未来的认知来操控过去。但这并不是简单的时间穿越。“主角”不会跳回古埃及与埃及艳后聊天,也不会向前拉动与100岁的自己对话。当他逆时间之流前行时却又活在当下,而且还与其他人背道而驰。这诚如一位女性研究人员对他的谆谆教导,“你不是在发射子弹,你是在用枪膛捕捉它。”她还补充道:“不要试图去理解它,而是去感受它。”
这说给“主角”的建议,好像也在提醒观众与其劳神费心理解,不如放开手脚去感受那些疾风暴雨般扑面而来的场景。如,基辅歌剧院惊心动魄的枪战,华盛顿徒手爬上摩天大楼,一架实物波音747飞机撞进一栋大楼,超级战舰横空出世……但渐渐地事情变得诡异起来。你不得不佩服诺兰不知不觉中让观众凝神聚心却又神志混乱的本领:“主角”朝着一个方向行驶,与此同时萨塔尔的车向后飞驰,轮船行驶中溅起来的浪花竟然消失不见,被打掉的手枪竟然一路滑过走廊重回手中。如果说这些还只是小试身手的话,如此炫技则更为壮观:一群士兵同时在正反两个方向奔袭,倒塌的建筑物很快复原,翻滚的汽车瞬间恢复行驶。你能想象诺兰和他的团队为制造这些特效场面而不断搓手扯发的情景。这部活力四射的作品犹如一剂解救幽闭恐惧症的良药。当然,如此观影效果只能在电影院里实现,而且最好是在最大的屏幕上观看。因为《信条》是用IMAX和70毫米胶片拍摄的。
作为声名赫赫的导演,诺兰自出道以来就凭借对“时间”主题的拓展与深化而独树一帜。其网状的叙事方式让人想起的是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交叉的花园》、埃舍尔、梵高以及达利的立体主义绘画,还有巴赫的赋格曲与老子的“反者道之动”。这些作品为什么那么迷人,就因为做了展示多面的、高维的存在之努力,也即从二维的平面、从线性的时间,走向高维的存在。相较其他艺术门类,作为阐释时间的最佳媒介,电影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而不管是时空的并行、叠加,抑或穿越、逆转,诺兰的诸多奇思妙想之所以难以捉摸,就在于那种想象本身所具有的高维品质,其意味一如梵高画作中旋转的星空或涡旋状的天地,巴赫高低不同的音域中周而复始的旋律,还有反者道之动那样的往返不已。
对时间着迷,尤其是对时间主观性着迷的诺兰,在其作品中综合运用嵌套、碎片、回溯、逆转等叙事结构来描绘时间的各种样貌,如用支离破碎的记忆呈现时间的混乱(《记忆碎片》),以多重梦境来表现不同的时间感受(《盗梦空间》),或利用引力来穿越时空(《星际穿越》),如此等等。而他这次在《信条》中更是将时间魔术操弄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物体和人类不仅能逆时而动,如海鸥倒着飞,风倒着吹,人倒着走,汽车倒着跑,而且还能与顺时而行的人和物同处一个时空,如红蓝两组人马在正向和逆向的时间轴上相互合作。如此双向同构的场面恰如影片英文回文名称“TENET”的直观标示。事实上,“主角”在未来找到了年少的尼尔,成年尼尔自未来穿越而至,二人戮力同心拯救世界的行动又何尝不是一场长线的时间钳形运动。
意识流的叙事手法与蒙太奇的剪辑技术,使得小说和电影这两个艺术门类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同时也让作家和导演获得了巨大的创作自由。前者让时间性的叙事赫然拥有了随着人物内心世界而展开的空间形式,后者无往时空,不问四时,呈现出雪蕉同景,桃李与芙蓉并秀的画面。然而,文学艺术不管如何地怪力乱神,皆为人类想象力的产物。只是人们对潜意识世界的开发与对时间空间的认知,使得天马行空与神出鬼没的情形,因了理论的支撑而让人不无信服。正如弗洛伊德让梦变得不再是荒诞无稽的同义语,而是解开生命奥秘的心理钥匙,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否定了时间和空间的绝对性,从而使一场物理学革命具有强烈的形而上意味。其间的区别在于,一个是从想象到实证,一个是从临床实践到理论推演。二者都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人。
《信条》所基于的诸多物理学理论当中,爱因斯坦的时空弯曲说最为关键。如果将时间比作一辆汽车,你无法想象在一个平面的高速公路上汽车是如何从一个方向突然变到另一个方向。但在一个弯曲的空间里,时间的逆向对流却是可以自然而然地随意变换的,所以就有了电影中诸多违背常识的不可思议的场面。既然世界是由一个弯曲的时空组成,那么从这个时空的任意一点出发,最终都可能回到原点上,就像“主角”与尼尔各自遇到了未来或过去的彼此。而与此相悖的是,由于具备逆反特征的时间具有无限的开放性,这使得从任何一点出发的时空旅行,最终都可能消失在无限的偶然之中,一如电影中尼尔的有去无回。因为对于此在的个体来说,时间并不是无限的,而是由死亡来界定的。
《信条》中的人物虽然能够操纵时间,却无法摆脱被死亡追上的命运,虽然可以穿越时间,却没有回到过去做出调整以改变未来。不管人物如何上“天”入“地”,如何出“生”入“死”,来阻止灾难的降临,他们在“顺时”遭遇的一切,其实都是在“逆时”造成的。一部科幻大片却蕴含着无比真实的意蕴:“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已发生了”。如此同义反复所强调的现实,其深层含义是,尚未发生的事正掌握在我们手中。来自未来的尼尔所做的一切并不是要改变过去,而是要成就未来。他只有在过去拯救了“主角”,才会在未来被后者招募,从而一起完成惊天伟业。这些穿梭于过去和未来的人物,却因激动人心的挑战和冒险而呈现出一种活在当下的状态,而沉浸其中的观众也由于观影带来的高峰体验而使得悠长的时间骤然获得永恒。不管是银幕内,还是银幕外,时间与空间在这一刻都浑然一体而形成一个辉煌的存在状态。
如果说这部电影的潜台词是鼓励人们活在当下,不要考虑时间,更不要考虑历史,那么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就是“主角”的这句台词“无知是我们的弹药”。全知全觉是神的本领,而人之为人的乐趣不在于已知,而在于未知,即便是命运也仅止于卜占,不可深测,更不能细加揣摩。且不说无穷多的因素会让命运变幻莫测,就算是有所预测,也未必能够改变,一如古希腊戏剧《俄狄浦斯王》中刻意躲避厄运的主人公,最终还是跌入命运的圈套。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明知自己会牺牲的尼尔仍然义无反顾地回到过去,来打开那扇必须由他打开的生命之门,而为人的尊严与生命的诗意,就在他无所畏惧承担命运的那一刻,闪现。
意识流叙事推倒了隔在人物内心世界和读者之间的那堵叙事之墙,作家可以借此手法大显神通展现人物隐秘的人性与幽微的情愫,而剪接技术的发展也让导演如全能的上帝一般,不仅可以随意穿行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甚至能够将这三个维度的时间一并尽收眼底。就影片的技术水平而言,《信条》无疑是高维度的。制作是高维的,想像是高维的,而其思考是中规中矩的,话题是引人深思的,但情怀却有些过于简单。这部电影没有诺兰在其《致命魔术》中细致铺陈的焦灼与失落,也没有在其《盗梦空间》中详尽展现的情感困境。繁复而精致的时空结构塞满了影片的叙事空间,人物的心理刻画与动机阐释就没有多少余地可以展开了,这导致好人和坏人黑白分明,演员基本不需要做出什么努力就可以完成自己的角色。这其实也是很多好莱坞大片的通病。
文/冯新平
来源/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编辑/乔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