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贾平凹:《河山传》依然是现时的故事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1-07 19:00

公司的业务做得越大,应酬就越多。罗山带着洗河去见一些领导和在公司接待一些领导,陪同有关人士去饭馆、歌厅、酒吧、洗浴中心,以及网球场、高尔夫球场,见多识广了,人也不再猥琐。

一天,阳光灿烂,罗山说:“咱喝茶去!”去了两来风茶舍,洗河从此就认识了两来风茶舍的老板呈红。

呈红是陕北赤碛镇人,长得漂亮,被镇政府招去在社会综合治理办公室做临时工。六年前,西安农林研究所的巩丁俭来赤碛指导苹果栽培技术,就住在镇政府院子里。三个月后,巩丁俭要返城,带走了好多土特产,竟然还带走了呈红。两人年龄相差二十一岁,要命的是巩丁俭相貌丑陋,刮刀脸,嘴噘着如吹火状。这事在赤碛镇哗然一时,但呈红成了专家夫人,有了城市户口,而且不久开办起茶水店。

茶水店门面不大,一个厅堂,五个包间。若是喝茶,一壶茶有三十元的、五十元的,可以一人或几人喝一晌午,无限续水。若是喝茶还要打麻将,除了茶钱外,得按时间收费,一小时十元钱。呈红妆容精致,说话热情,去喝茶打麻将的人是不少,但利润微薄。茶水店先后招员工十多个,都是因工资的事,不是她炒了人家,就是人家炒了她。最后仅保留下两个。老板李铭义去买过茶,给罗山推荐有个茶水西施,罗山去了几次也感觉不错。罗山就给呈红建议:店的位置好,老板这么漂亮,不能浪费了资源呀。如此卖茶水,不如专卖茶,卖高档茶,他能介绍一批大老板来促烘生意。这些大老板除了自己喝,更要送礼,每年的用茶量非常大的。如果能把二楼也盘下来,摆上书画案,成为一个活动点最好。他来牵线组织有关领导、大老板、书画家不定期来,大老板出钱给书画家,书画家给领导书法绘画,领导给大老板办事,茶店从中拿回扣,四方共赢。呈红感激涕零,认了罗山是贵人。果然租了二楼两间房子,布置了沙发茶几、大的书画案,笔墨纸砚齐全。店名也改成“两来风茶舍”,不卖水,只卖茶,号称是全市最好的茶。

茶舍表面上没往日热闹,但呈红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小车,人也越来越时尚,贴很长的睫毛,涂口红,爱穿各种短裙,露着一双椽一样的长腿。

洗河第一次去茶舍,罗山半路上给兰久奎打了电话,邀请也来喝茶,兰久奎来时还带了个戴着吊链眼镜的人。他们四人直接上了二楼喝茶,喝了一会儿,兰久奎买了六筒特级龙井茶,罗山买了十饼一提的福鼎白茶送给戴吊链眼镜的人。三人似乎在谈起孩子出国留学考雅思的事,洗河就起身到一楼去看看。罗山说:“洗河,去买单!”呈红说:“罗董,这单不买了,虽然是小本买卖,但这些茶叶还是能送得起。”罗山说:“这不行!这一壶茶水算你的,茶叶得买!”呈红笑着,跟洗河下了楼。单买了,一共是两万三千一百元。厅堂里有服务员在擦拭架子上的茶罐茶壶,呈红说:“阿秀,给这位先生沏一杯茶。”阿秀把茶水端了来,洗河就坐在一张桌前喝着,翻看手机。听见呈红在和阿秀说话。呈红说:“田丽咋没来上班?这几天不是迟到就是早退,你把时间记着,得扣工资的。”阿秀说:“还不是为她儿子上小学的事,去寻那个骗子了。红姐,你说现在人咋这么坏的,答应能给办入学的,拿了钱就消失啦,那三万元的,是我我都要疯了!”呈红说:“上小学么,就近的学校就是了,偏要上名校?别人说能办,没脑子,咋能就把钱先给了人家?!”阿秀说:“红姐,你说那钱还能回来不?”呈红说:“回不来。”阿秀说:“为啥?”呈红说:“见鳖不捉,那是罪过。”

呈红后来就过来,坐在了洗河的桌子对面,掏出小镜子照着补妆,说:“给你沏的花茶,味道不错吧?”洗河说:“有些太香,没刚才二楼上喝的醇厚。”呈红说:“咦,嘴还刁,你是兰总公司的还是罗董公司的?”洗河说:“我是罗董的助理。”呈红说:“哎呀,难怪哩!你要喜欢喝醇厚的,阿秀,再给助理沏一杯大红袍!”呈红又说:“这西服精神!”洗河说:“人本来精神嘛!”呈红笑起来,说:“你蛮风趣哟,听口音,不是西安人?”洗河说:“老家在农村。”呈红说:“噢,看不出来。穿西服系上领带是标配。”洗河说:“董事长穿西服从来都不系的。”呈红说:“大老板咋舒服咋来,那是一种范儿!”洗河说:“我不系领带,让长胸毛的。”呈红说:“这啥话,做狗熊呀?”呈红的眼睛乜斜起来,朝着阿秀喊:“你小心点啊!上边那三个茶盅都是名家手绘作品,一个五千元的!”洗河知道呈红有些看不起他了,偏就讲外国人设计的西服领口敞着,领带是护胸的,他们并不是每天都系领带,所以胸口上长毛,是身体本能御寒的。呈红说:“你还知道这些?!”这些都是洗河琢磨的,他想说他还琢磨了他前世是城里人,因为这么多年了他从未在城里迷过路,他能熬夜,能喝咖啡,汽车喷过漆了,他闻着有一股清香味。甚至还琢磨了他前世去过外国或者就是个老外。但他咽了口唾沫,不愿意再说出来。

后来,洗河多次去过两来风茶舍,那里有领导、大老板、书画家,其中一次来了秘书长。秘书长好像已经和罗山重归于好,说说笑笑,但洗河不敢见,坐在了一楼厅堂里。罗山下来拉他,说:“大人不记小人过,或许领导把你早忘了。”洗河上去,果然秘书长看见了,并没有说什么。洗河就殷勤地给秘书长端茶。秘书长不吸纸烟,他给削苹果。秘书长要上厕所,他引到了,拿着手纸,就站在厕所门口。

活动结束了,把属于秘书长的书画作品和几盒茶叶拿到停在大门外的小车上,洗河再开车门,手遮着门顶,大家把领导送走。洗河还在埋怨秘书长的司机不称职,“双方手都摇着说再见,他车还不开,而车启动了也得是徐徐开出,他怎能忽的一下就跑了?!”

等到客人们各自满足地散去,只剩下罗山和洗河,呈红还激动着,特意又沏了茶,三人来喝。呈红说:“那个跛子也是大老板?”罗山说:“北郊的红光家居建材城都是他的,还有两个洗浴中心,钱多得很,给我说过几次要拿出一千万弄成政协委员哩。”呈红说:“天呀,拿出一千万?有那一千万还要个政协委员干啥?!”罗山说:“富了就要贵么。”呈红说:“这我无法想象!秘书长能给他?”罗山说:“领导不是高高兴兴收了六张字画吗?”呈红说:“前几天我去区政协找我一个老乡,门卫凶得很,死活不让进。秘书长那么大的官,人挺温和的。”罗山说:“大人物管自己,小人物管别人么。”呈红说:“你咋和秘书长这熟的?”罗山说:“都是人,人是有感情的么。我们还是在县上认识的,我修过涵洞,揽过县城南街的改造工程,收购了煤窑,他关照着,我也长了脸。修县河堤的时候,他让我出钱建个安澜楼,我建了,五层高,漂亮得很,现在是县上地标建筑!你几时去看看?”呈红说:“我知道了,他进市里当了秘书长,你也就在市里搞房地产了。”罗山和呈红说话,洗河不插嘴,只是喝茶,头上却出了汗。呈红问洗河:“喝得咋样啦?”洗河说:“喝透了。”呈红说:“我也估摸你喝透了。”罗山说:“喝透了咱就走。”呈红说:“罗董,我给你带些茶?”罗山说:“茶还多着哩。给洗河拿条纸烟。”呈红说:“拿一条?”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拿出一条省产的“好猫”,说:“洗河,我这里是有中华,可罗董吸中华,你也吸中华不合适。”

离开了茶舍,罗山在车上说:“这呈红!再多的钱到了她手里,甭想拿出来一分!”接着就笑,说:“别的寡妇是只出不入,她这寡妇,哼哼,只入不出。”洗河说:“她是寡妇?”罗山说:“离婚了。”

洗河过后见了兰久奎,说起这事,才知道呈红和那个农林研究所的巩丁俭在半年前就离婚了,正恋爱着一个健身房的教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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