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动荡岁月的历史,有三四千人参与其中。这是一座小镇和一个妇人的故事(也可以说包含了98个故事),妇人叫玛丽·艾马尔(Marie Aymard),她不识字,喜欢打听别人的私事,终其一生都住在这座小镇上。这也是一个大家族的故事,它跨越广阔的空间、贯穿18—19世纪的历史,涵盖玛丽·艾马尔以降的五代人和他们的多舛命途,随着玛丽·艾马尔的玄孙女于1906年去世而告一段落。这段历史将探索我们自己的时代日新月异的历史研究有多大的可能性,探索有关历史人物的文献和证据的无限边界。
小镇名叫昂古莱姆,位于法国西南。玛丽·艾马尔在世的时候,这镇子充满了“不安”、内斗和无穷无尽的法律金融“事件”,因而远近闻名。两代人后,这座镇子依然像巴尔扎克在其称为一台“三四千位名人参演的戏”的一系列小说中写的那样,是“一潭至死的死水”。巴尔扎克在《幻灭》一书中说,摆脱乡巴佬的气息就是“洗掉身上的昂古莱姆味”。
这段历史开始于1764 年冬天的两份文件。其一是一份经玛丽·艾马尔证实的代理授权(用她自己的话说,属于她对丈夫之死进行的一系列“调查”的一部分)。她丈夫是个木匠,早先移居到了格林纳达岛,在那儿成了个奴隶主,至少她听人说, “他手下有若干黑人”。其二是一份婚前协议,是几个礼拜后玛丽·艾马尔的女儿和一位裁缝的儿子结婚时所立,昂古莱姆镇上有83 人在协议上签了名。这两份法律文件或者说协议由小镇上的一名公证人起草,是本书故事的起点;这个故事从一个人出发,讲到她本人的关系网,再讲到这个关系网所涉人物各自的关系网,最终构成一场大型历史探索、一部邻近性视野下的现代历史。参与这段历史的有巴黎蒙马特一个穷困的女裁缝(她同玛丽·艾马尔孙子的孙子是同代人),有她的一个当街头小贩的姐妹,有塔希提海军中的一位药剂师,有勒芒的一位身败名裂的银行家的寡妇,还有迦太基的红衣大主教。
这个家族的命运出现了意外的变故,其熟人和邻居的故事也一样;这部历史与《贼鹊》异曲同工:恰似一只飞来飞去的喜鹊,偷得各色茶匙、碟子和闪闪发光的簇新钱币。这部历史是无限的,或者说开初是如此,因为平凡人的一生中的信息、变动和经历是无穷无尽的。它探索了空间和社会关系中的邻近性, 其起点是玛丽·艾马尔一家,是在1764 年那份婚前协议上签名的83个人组成的更大的社会网络,是同年在镇上堂区的各种登记簿上留过名的人们——这是一个更大的群体,共有4,089人。它还探索了时间中的邻近性,讲述了该家族一代代人相互交叠的人生,一直讲到法国大革命这段风起云涌的历史时期和19 世纪的经济变革。这场探索起自对他人人生的兴趣,起自欲知后事如何的兴趣,起自一种因历史探索的可能性之多而生的兴奋乃至疲惫感。
玛丽·艾马尔和家人的这部历史是一趟时空之旅,同时这部历史也是因我本人的一次旅行而起。1980年夏天,我偶然走进佛罗伦萨的一间书店,偶然看到了卡洛·金茨堡(Carlo Ginzburg)和卡洛·波尼(Carlo Poni)登载于《历史笔记》一刊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一则宣言,倡导传记学要从底层做起,换言之就是提倡历史要充满个体和故事,而非一定要围绕伟人和名人书写。这则宣言令我产生了做历史研究的愿望。15年后的昂古莱姆,在紧邻火车站的夏朗德省档案馆这个并不浪漫的地方,我被一份份档案所迷住了,从此深深沉迷于它的魔咒中。
历史研究在1980年以来的40年间发生了巨变,今日的研究方法已经迥异于从前,而这也是本书故事的一部分。我常常流连于昂古莱姆市档案馆网站的虚拟空间中,有时也会分心沉迷于回忆,怀想2012年春天以来这795个不同的日子。我的手抄笔记已经积累了1,348页之多,但那种触摸个体人生故事的感觉、那种可能性无穷无尽的感觉依然存在。
这部历史从头到尾都在与小说家和小说发生邂逅。这是一系列未完的故事,如同劳伦斯·斯特恩(Laurence Sterne)的小说《多情客游记》一般没有结局;98个故事中有一个讲的是一只小斑点狗,小狗原本属于斯特恩的女儿莉迪亚(Lydia),但1769年在昂古莱姆一条寂静的街上被人拐走了。在《幻灭》里,正是在这条街的街角上,发生了一系列极为惨烈的事件;而玛丽·艾马尔的孙女当中有六个1837年时便住在这条街上。19世纪,这个家族里的人以生命书写的历史仿佛埃米尔·左拉(Émile Zola)那部媲美《人间喜剧》的《卢贡·马卡尔家族》——在这部巨著中,一位女家长的子孙走出一座似乎与世隔绝的乡下小镇,家族五代人遍布法国的各个角落。
不过,《无尽沧桑》讲述的故事并不带有命运色彩,其中的角色也没有逐步成长的意味。这个故事是“扁平”的,是“实证主义”的,如同左拉笔下的自然主义小说;这是一项“对事实和事物的严谨研究”。这本书开始于对当下的观察和对历史上的个体作出的一种假设:人无一例外,皆是存在于各种关系间或交易、消息和信息的网络间的。不关心当下便“无法理解过去”,这是马克·布洛赫 (Marc Bloch)在1940 年写下的话,而对于一个研究中世纪农村的历史学者而言,观察田地形状的重要性不亚于读旧档案。观察街上人们的谈话和沉默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十分重要:此刻就环顾一下四周吧,你会看到,每个人都在讲故事、看图片、发信息,几乎无一例外——然后再问问自己:要是生活从来就是如此,世界会是怎样?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