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突发脑梗，好在送医及时，住院治疗了几天后，逐渐康复。

办完出院手续，临走时，我去主治医生办公室咨询后续注意事项。那位医生逐一叮嘱我后，忽然说道:“如果病人家属都像你这样理性，不乱着急，医生的压力会小很多，效率也会更高。”

我笑笑，看着他诚恳地说:“也不是最初就明白的，曾经也很是着急过。”

他顿了一下，随即温和一笑:“理解。”

是的，我确曾明晃晃地着急过。

那是2011年3月的一天早上，接到哥哥电话，说父亲在常规体检中发现食道有异常，做了活检后已确诊是食道癌。

被这个消息打蒙了足足两分钟后，我冲着电话那端的哥哥便吼叫起来，斥责他没有将父亲照顾好……我急切又愤怒，每一句冲出口的话都像利刃。

面对我的着急，电话那端的哥哥只好沉默。

我却没能平复下来，继续急吼吼地让哥哥当晚便带着父亲坐火车来了省城。接下来在等待床位的那3天里，我更是急出了一嘴的泡。

父亲劝我，不急。可我怎会不急？心里一直像着了火一样，感觉耽搁一刻都是在耽搁我至爱之人的生命。

我急得分寸全无。

2

因为是早期，会诊后，医院建议手术。早期食道癌的手术成功率和存活期还是比较高的，只是，父亲这些年患有慢阻肺，肺功能弱而无法开胸，不能完全清理附近的淋巴。医生诚恳告知，手术后会有未知风险。

军人出身的父亲临大事都果决，他不想保守治疗，在明晰了自己病情后，同意手术。

方案和时间定下来，我的心里更是烧起一团明晃晃的急火——未知风险和不能清理淋巴的现状，都让我如揣了颗炸弹般，随时引爆。甚至等候在手术室外时，我因为焦急而突发了手僵和重度耳鸣……

好在父亲手术顺利。可术后第二天，他还是发生了肺部感染，血氧饱和度迅速下降，意识也出现了混乱。当时主治父亲的李医生正在手术台上，得到消息，下了手术台后一路奔跑着赶来。看过监护仪，当即将父亲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3

监护室规定的探视时间只在每天下午3点，每个病人家属3分钟。我因为着急，逮着机会便各种软磨硬泡，护士拿我没办法，好几次“违规”偷偷让我穿上隔离服，多看一次躺在那里的父亲。

期间，李医生去北京参加了两天学习。有天他没有及时发给我父亲生命体征指标，我急了，先是短信轰炸，继而便不停打电话，完全不管他当时是否方便用电话。直到半个小时后，他将各种监护数字短信发了过来，看到父亲生命体征正常，我才停止了拨打他的电话。但紧跟着他又发了一条信息，说他是17个术后病人的主治医生，每天平均上2次手术台，能理解病人家属的急切，但那种急切无济于事。他说，在你占据医生的时间里，可能就有另一个生命等待抢救。

后来我想，这也许是他作为一个医生，给病人家属发过的最长、也与病人病情不相干的短信了吧，他实在是被我的着急也逼急了。

但当时，我哪里会听得进去这些，父亲昏迷在重症监护室，我的着急有增无减。直到7天后，父亲平安出了重症监护室，回到普通病房……

4

父亲终于出院回家，但我的着急还在持续——着急于父亲身体依旧未知的风险。之后，我成了每个周末在高铁上奔波于两地的那个急慌慌的女子，并且因为着急而一次次失态。

但所有的着急都未能留住我想留住的亲人。一年后，父亲的癌细胞转移扩散，2012年夏天的一个午后，他永远离开了我们。那一刻，内心世界突然成空，时光凝滞停顿，我空白着、空洞着，再也不用着急了。

后来这些年，每一次回忆起父亲最后那一年的时光，我也会下意识想起穿行其间被一根着急的绳索紧紧缚住的自己，想起那些我因着急而做出的糟糕举动。病中的父亲因为疼爱我从来不说，但他一定不喜欢我那种总是眉头紧皱、急吼吼的样子。而我的家人，也一定不喜欢我因着急，而让家中时时充满紧张的低气压。

多年后，当我再次走出医院住院部大楼，在转角处回头看着长长的走廊，恍惚间看到了当年自己那场明晃晃的着急，看到了着急中凌乱而失态的自己，看到了无论多么着急也不能改变的轰然失去。

抬起头来，我微微仰头看向窗外，隔着时空，对着当年的李医生，以及所有因为我的着急无理对待过的人，轻声说道：“对不起。”

原标题：《那场明晃晃的着急》

作者：宁子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