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乃正
《回望——朱乃正手书童年》是传奇画家朱乃正的童年自传,由著名美术史学者曹星原整理、编撰而成,为朱乃正艺术研究中心推出的“朱乃正人生三部曲”的收官之作。该书完整展现朱乃正先生的手书草稿,辅以50多幅照片与曹星原的解说,全面展示了朱乃正先生的童年生活,尤其是20世纪40年代在上海时朱家的生活经历,以一个儿童的视角重现了战乱时期上海普通民众的生活图景,也由此勾勒出朱乃正的性格成长与艺术启蒙的轨迹,给人们对这位传奇画家的追思、念想提供了慰藉,并回答了“朱乃正先生是如何走进艺术,走向他的艺术成就”这一问题。
像我这般调皮贪玩的学生,功课必然极差,数理化尤次,常不及格,要等期末补考,于是临时抱佛脚,而每次竟能及格过关,未至留级。有一次上代数课,课前,我在满是粉笔字的黑板上的空隙处乱写了几个字,是代数老师的外号。我想老师进教室之前,定能擦去,谁知那天鬼使神差,别的粉笔字都已擦去,单单留下这明显的绰号:“痨病鬼。”这时老师已迈进教室,立即见到黑板上的字,那时我真无地自容。老师问:“谁写的?”众人的眼光大部分都投向坐前排的我。我只有起立认错,结果这位姓史的老师说了一番话,令我终生铭记:
“你功课不好,以后想干什么?能做什么?工程师?医生?教书?都不行。那只有去卖力气,拉洋包车,蹬三轮车,但是你又瘦又小,这些你也干不了!”
这席刺人的训言,真是大大伤害了我,伤到我年少的心灵深处。这潜隐的伤痛从此陪伴我一生,鞭笞着我改掉懒惰的习性而历练自己的心志。如若此生尚有小成,实实在在要感谢这位老师这席逆耳的忠言。
终于升到初中二年级。这时国共两军内战的硝烟已弥漫,北上南下。上海虽然尚未闻见枪炮,但社会生活在急剧变化,校园中也渐渐躁动起来。
金圆券开始贬值,票面数字越来越大,由百元起扶摇直上到百万。物价随之飞涨。学校中的地下党员和进步学生开始露头,进步口号、标语时现。“山那边呀好地方,一片麦田黄又黄……”的歌也悄悄唱起来,而且频率越来越高。“解放区”和“共产党”的名词已经常听到、见到。那些高年级的学生也神秘地出没,很少来教室上课。
小姨随姨父到重庆。金陵东路的公寓就让母亲去看管。所以我们全家又从沪西暂迁至那个公寓。住在八层,上面是顶层,上下都得坐电梯。公寓靠外滩较近,离敬业中学也不远。我和哥哥不用住校,更不用坐电车,只需走上二十多分钟就可到校,可能母亲考虑这一方便才搬过来住。
这一套公寓是两室一厅,客厅有落地大玻璃窗,有宽大的沙发,卫生间有浴缸。公寓还有带煤气的厨房。家具都是红木的,玻璃铮亮。这比我们在钱家巷盖的小二层楼房阔气多了。然而“好景”不长,上海滩动荡起来。特别是北平的解放,解放军渡江南下,南京的失守。驻守在上海的汤恩伯也撤离,随蒋介石到了台湾。战火已逼近上海。
学校也一片混乱,街上全是倒卖银洋的“黄牛”,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校门口和一根根电线杆下,“大头(即袁世凯出的银洋),大头”地喊个不停。一摞银洋在手中晃来晃去,发出清脆的声音。有时还有人拿起一枚,用力吹一下,放在耳朵边听,凭声音来测定成色真伪。
不久美国飞机在空中盘旋呼啸,特别是 B-29大型轰炸机飞得很低,掠过后的巨响震耳欲聋。国民党放弃了上海,所以想炸掉一些重要设施,最主要的是自来水厂、发电厂、军火库和大的货栈。外滩亦是轰炸的目标。在一九四九年的春天,轰炸日益频繁。我和哥哥上学,一路经常遇到空袭,警报一响,立即躲到附近的门店或住家的门下,或钻到可以进去的店铺。学校已改为只有上午有课,下午停课。放学回家的路上,最容易遇到空袭,提心吊胆。母亲为此大不放心,于是又搬回沪西钱家巷的房子,那里倒没有被轰炸的目标。
上海陷于人心惶惶的境地,风声益紧。一时,人们抢购米、面和食油做准备,往昔繁华和喧闹的十里洋场已萧条而瘫痪。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