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地,人就老了。人老了,首先是形貌上有了变化,变得不那么可爱了。而其实质是,体质上有了变化,变得不那么健壮了。这是不能不承认的。若不承认这一点,以为一切还如年轻时一样,那在待人接物上就会出问题,例如不回避一些不宜参加的场合等,而在行动上更会产生问题——老人有老人的身体条件,一般来说节奏应当放慢,急不得。应该适当地改变年轻时期的动作习惯,例如负重、下蹲等,不能过急过猛,要根据自己的体力行事。我在这方面就有过教训。
以上说的,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我以为更为重要的一方面是与上述反向的,就是不能老想着自己老了,更不能老把这挂在嘴巴上。不要想这些,一切如同往常,做应当做的事,说应当说的话。这就是,心态绝对要年轻。要是人老了,心也老了,那才是真的老了。我见一些同辈人,甚至比我岁数小许多的人,他老觉得自己老了,想着想着,步履就蹒跚起来,思维就迟钝起来,衰老得很快。都说老年人要乐观,这话好像说了等于没说,但我却认为是很重要的。
对老年人心理上最直接的威胁,是死亡。死亡是日近一日地逼近你,使你不能不心生恐惧,以为来日无多,于是手忙脚乱,弄得身心两衰。其实,死亡是上帝平等赐给所有的人的,上自帝王权贵,下至平民百姓,大家机会均等,有什么可畏惧的!王瑶先生生前讲,“不想死,不等死,不怕死”。这里边有朴素的哲理,不想死,就是现在流行的“活着的感觉真好”;不等死,就是我说的“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一切照样”;不怕死,就是“人人如此,怕也无用”。有了这三条,思想就会大解放。明知前面是终点,但行走就是一切。等到实在走不动了,那就停下来。
只要我们在行走,就快乐着,享受生命的每一天。我相信我这种生死观并不浅薄。我的人生哲学是整体上的悲观主义,局部上的乐观主义。悲观是绝对的,而乐观则是相对的。我曾郑重地说过:“人生到底是一个悲剧。”此话现在还不想修改。人来到世间,无忧无虑的童年稍瞬即逝,此后上学,是投入了一个大竞争,此后就业,又是一个更大的竞争。人生途中充满了压力和艰险。有的人就此败下阵来,终生潦倒;有的人经历过种种磨难,穿越过人生诸多的忧患,能够战胜那一切险阻,并最终到达自己的目标,这是一种成功的人生境界。而这样的境界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获得的,只有少数人或极少数人在这种艰难的竞走中走到了前面。
话说回来,即使是那些幸运的到达者,当他们功成名就之日,多半也人已中年,人生开始走下坡路了。我这里讲的只是学业和事业上的竞争,没有说天灾和人祸,没有说病苦和贫穷,没有说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人生拥有的纯粹的快乐,只在短短的童年的一瞬间,这能不让人慨叹吗?人生究竟是苦多还是乐多?我的局部的乐观是建立在整体的悲观之上的,所以我并不肤浅。但是我到底还是乐观主义者。我主张以快乐的态度对待人生的一切苦厄。我的主张就是认真每一天,快乐每一天,享受每一天,也美丽每一天。
我们毕竟无力对抗衰老。但我们的乐观精神能够延缓它的到来。我希望认真地对待人世拥有的每一天。想让人高兴的事,做一个自己快乐也让别人快乐的人。有些人老了以后心情也变坏了,他自己不快乐也总让别人不快乐。我希望我不是。我愿忘记那应当忘记的,记住那应当记住的。放下的是那些伤害、那些卑鄙和污秽,放不下的是那些温情、那些友爱和良善。人生只是一个过程,过程以外,什么都不能留下,包括人们十分看重的名誉、地位、财富。世间没有什么比友情、亲情、爱情更宝贵的东西,它们无价,金子也换不来。
现在我已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工作上的压力比过去少了,但我还是很忙碌。写文章、参加社会活动之外,我始终坚持身体锻炼,慢跑、冷水浴,这是一年四季不间断的。最近在一位年轻朋友的鼓励下正在学打网球,虽然现在还怯于上场,但已是一个“网球迷”,居然也知道阿加西、库娃和大小威廉姆斯了。这是我“古稀”以后发生的事。去年我曾在大风雨中登上黄山的莲花峰绝顶,今年更在暴风雨中步行七千九百九十六级石阶直逼梵净山金顶。在这些活动中,我每次都走在所有的年轻和不年轻的同伴的前面,他们都称赞我“四十五岁的体力”,我当然有点得意。尽管仍然有很多让人烦忧的事,但我的生活充满了情趣。做一个健康的人,不仅自己快乐,而且也会使周围的人快乐。
当我们活着的时候,要记住那些在困难时帮助过我们、在痛苦时安慰过我们的人。当我们不在的时候,也让人们记住我们的一些好处,至少人们会给你这样的评语——一个可爱的人。做一个除非万不得已,尽量不给别人(包括自己的子女)添麻烦的人,做一个别人喜欢你、至少不讨厌你的让人亲近的人,这就是我的人生的“大”目标。我始终心怀感激,为那些想着我的、记着我的、爱着我的人。我不看重一切身外之物,我只看重我内心的那些秘藏,为那深深的、浅浅的、浓浓的、淡淡的、若即若离、若有若无、抓不住又放不下的一缕扯不断、理不清的情思……
不论我们活得多么艰难,我们应当尽一切可能,让生命美丽每一天!
本文来源:《花落无声——谢冕自述》,河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