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一版《内衣课》出版,快7年了。这7年里,除了发生了至今仍看不清结局的疫情、我的个人生活被彻底打乱之外,另一个对我影响至深的变化,是母亲离开了。
母亲于2018年8月去世,终于脱离了这片令她万分痛恨又万分不舍的苦海。我们姐弟三人拖了很久,才开始清理她的遗物,原本很怕触景伤情,最后倒是有很多泪中带笑的时刻。母亲一生爱干净,家里永远规规整整,没想到打开柜门、箱子盖、床底座,才发现她在犄角旮旯里塞了那么多东西,全部掏出来堆到地上,量真是骇人。北京的灰尘大,她把每一件(真的是每一件)东西都装进塑料袋,再用塑料绳捆扎结实,所以光是解开这些塑料包就用了我们不少时间。
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真正看到她活着时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清理完毕,我拿了她的一些东西走,大致有这样几类:
第一类是她用过的锅碗瓢盆。都不是太好的东西,那些不锈钢器皿,她都买的是市面上可以买到的最薄的那种,感觉用海绵擦搓洗几次,颜色就会被擦掉。不粘锅也是,薄得跟纸片一样。母亲过得真是省啊。我其实是有点气的,一辈子都用了些什么?怎么就不能给自己弄点好东西用用!不过她的品味不差,即便是便宜货,样子也不难看。我那时候正在卖旧屋、找新屋的过渡时期,这些东西拿来过渡是不错的,但经常性地日用,我一定不肯。
其次是我送她的礼物,主要是首饰,这次也都拿回来了。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好的不过是一套施华洛世奇的项链和手链,仍然装在蓝丝绒盒里,想必她都没怎么拿出来过。盒子里还埋着一张字条,写着“×年×月×日 丹从美国返京时赠我”。类似的字条在我送她每一件礼物的包装里都有,有的是她写的,有的是我附给她的信,她都完好地留着。一直觉得自己是游离在家之外的孩子,看到这些字条才知道,她其实仔细记录着我每一次回家的日期。
还有就是她的衣物了,而且主要是内衣。有一些是我送她的,比如一套HANRO的淡蓝色睡衣裤,上面有品牌标志性的刺绣蕾丝;也有几件是我在美国供职的公司里做的产品,都是崭新的,吊牌都在,连皱褶都是原样。我拿回来以后,仍原封不动地放进了小皮箱,估计也会就那么放着了。
我也拿了几件她自己买的内衣,有的穿过,有的没穿过。最让我吃惊的是几件文胸,即使现在仍然耐看,母亲的品味真的不俗。从她的内衣中,我一眼就能看到自己喜欢内衣的基因。
比如,她喜欢棉质文胸,我也喜欢;都很柔软,不知道是被她洗软了,还是本来就软。她喜欢的棉多是梭织棉,我也喜欢。梭织棉是老派内衣爱用的布材,可母亲的这几件样式并不老气,倒是时髦到可以当作经典款式被不断效仿。我那时候正在开内衣课,给学员们讲解时,常会拿出这几件文胸展示;后来为一家读书平台录制“内衣课”视频,也用它们来当道具。母亲喜欢颜色清淡柔和的文胸,我也喜欢;有的有天真的几何图案,有的镶着精巧但绝不繁杂的花边儿,看得出直到老年,她对于贴身衣物还抱持着一份少女心。
其实她应该一直都希望活在她的少女世界里,希望一辈子被人宠被人惯,不想有孩子,更不想当祖母。在我还有可能生孩子的年龄,她是唯一一个一再劝阻我不要生的人——甭要,什么用都没有。
这可能是母亲在世时,我们关于我的身体唯一谈论过的话题。真的,回想起来,我们从没讨论过任何其他与我身体有关的事。就连我的第一条月经带,都是我感觉到青春期将至,趁家中无人,偷偷翻出来姐姐的那条悄悄照着做的。我一直记得被母亲发现时她的那双眼睛,警惕、怀疑、审视,像明晃晃的刀片飞过来。我立刻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慌忙掩盖现场,身体皱成一团。成年以后,有一次弟弟出事,她和父亲召我火速回家想办法。那天的前一天我刚做了流产,可我跟他们怎么都羞于开口,硬撑着回到家。大概在我一进门,母亲就一眼看出了我的虚弱,一直用犀利的眼神盯着我看,却始终什么都没问。我们相处的这一生,她似乎完全不想了解我的身体,除了有那样的几次,她看到我圆滚的上臂,会立刻翻起袖子,露出她的:“瞧你的肉还挺结实的,再看我的,就剩皮包骨了。”我讨厌那样的自怨自艾,冷酷地回应道:“我才多大,您跟我比?”而我也一直是这样选择性地无视她的身体需求,尤其是在她晚年,每次我回家,她都急切地把一双饱受病痛折磨的手伸向我,我总是本能地躲避着。甚至在她临终前几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也没拉过她的手。
2015年,《内衣课》首次出版时,一家媒体来拍摄视频。我讲到每年我从纽约回北京探亲,都会带一些公司里清仓的内衣产品给家里的女性。每次大家都兴致勃勃等着我从包里往外掏那些好看的东西,有一次母亲远远地站在门口,问了一句:“有没有合适我的?”我看都没看她就说,应该没有。说完,还更大声地跟房间里其他人继续说笑。不过我还是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她驼着背,默默转过身,悻悻地走了。
这则采访视频播出以后,有人留言问我:“你后来有没有给母亲做一件合适她的内衣?”
没有。
在初版《内衣课》“文胸”一章的导言里,我曾写道:“一个女人的一生,大多要经历发育、生育、更年期等从成长到衰落的生理变化过程。如果说乳房是这个过程最直接的反映,那么文胸则是女性生命最温情也最冷静的见证者和守护者,也是不乏冷酷的提醒者。”最后这句话,只有我自己知道,就是为母亲那个瘦小的、佝偻的、落寞的背影而写的。
这份遗憾,在看到她遗物里那几件几乎要穿成条状的文胸时,更加刺痛我。后来我时常想,假如母亲当年曾帮我准备过第一条月经带,我会不会就会给晚年的她做一件适合的文胸呢?我的生命是她用身体孕育的,而我的身体,是她用生命给予的。可我一旦脱离她的身体,就再也没能找到回去的路,可能要等到下一次生命轮回才能与她再相遇了。
这份遗憾,也是我写作新版《内衣课》的动力之一。
这是我能送给她、她也会欣然接受的一件礼物。她从来没有跟我讨论过我写的东西,但她把我送她的每一本书都包好了封皮,干净整齐地摆放在书柜里那张全家福的后面。
我也想把这本书献给世上每一位有女儿的母亲,以及每一位有母亲的女儿。希望每一对母女跟彼此身体的相处,都不仅仅是我们从各自身体分离前那短暂又漫长的10个月。
来源:中信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