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大展总是“高大上”,也总是会成为流量的。正在进行的“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不出意外也会成为热点。不同的是,以往的大展对于观众来说只要欣赏就好了,这回的主题却多少和观众的生活空间有点关联,但皇家的文房和民间并非一个概念。
文房,意味着首先得有一间“房”,这一点并非易事,有了“文房”,中国文人也多以“陋室”自况(此次展品中也有文徵明书法《陋室铭》,但无论文徵明还是刘禹锡,其实他们都是有很多房、有大量地产、地位很高的人)。一方面,朴素而非奢华,才是中国文人审美的主流取向;另一方面,书房是一个独立的空间,意味着难得的自由,独与天地相往来,不会有人期待窗外闪过一张脸来提醒你什么的。而皇家的书房,从陈设到布局,都有着特殊的意义。不过,人们去博物馆,主要的吸引力还是来自展品,我们不妨通过其中几件重量级的展品——郭熙的《窠石平远图》、米友仁的《潇湘奇观图》和石涛的《搜尽奇峰图》,来观察“卧游”这一行为在文房空间中承载的各种“意义”。
文人的卧游
想去某地旅游,然而资费颇巨,而且又怕突发的封控,怎么办?但如果有人告诉您,只要在家里躺平,不仅可以享受景点的美景,还能享受额外的、加倍的快乐,您一定会以为这是痴人说梦吧?但是,这正是中国文人传统的一大乐趣——卧游。它出自南朝画家宗炳的一句话:“澄怀观道,卧以游之。”说白了,就是躺在家里看山水画。但是,看什么,怎么看,就有些门道了。
宗炳出身大氏族,年轻时喜欢游山玩水,但在平均寿命短暂、交通不便的年代,当时游历名山大川是一种极大的消耗。据说宗炳便将之画下来,悬挂在家中,“卧以游之”,又“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宗炳无疑为中国艺术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它同时指向美术与音乐,这种理论基础兼有佛道互补的特色,它意味着,艺术的真实同样有效、有力,它甚至比现实的真实的山水更为真实,它是一种更高的真实。因为,“心如工画师”。所以我们看到,中国艺术不会采取文艺复兴式所谓“科学”的透视法,不是古人没有发现,而是有所不为罢了。当然这里涉及到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模式,但这里不是我们讨论的重点。
因此,我们看到的中国山水画在很早的时候就摆脱了那种机械的“写实主义”,它所表达的是一种对“自然”的深层体认,是对“现实”的超越。在中国山水画中,我们经常可见所绘非实景,还经常创造性地改动,比如将原来相距甚远的两座山移至一处——但无论艺术家还是观众,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因为画的是艺术家心灵的真实(当然我们也不必将艺术家与他的作品划等号)。
“卧游”的另外一个结果,就是它成为文人士大夫阶层社交活动的重要内容。这可能听上去有点奇怪,但其实不难理解,恰恰是在仕途上最成功的一帮人最需要寄托“林泉之志”,要归隐山林(而真正的渔夫、樵夫当然不会有这种需求,人家只是讨生活罢了),因为仕途不可能一路平坦,要能上能下。那么在仕途不够顺利的时候,这些寄托情怀的“卧游”就更加有用,因为它是一种超脱的助力,一种精神高洁的表征。
一个例子是北宋“乌台诗案”中驸马王诜,他因为受到苏东坡的牵连被贬到湖北后与苏东坡诗画往来,特别是《烟江叠嶂图》(现藏上海博物馆),苏东坡两次题诗。同时,这幅画是为他们的共同好友,也被乌台诗案牵连的王巩所作。那么,观画的场所就是文人的文房——这个情景下就是王巩的文房“清虚堂”。这种诗人、艺术家、观众、读者、作者的紧密互动,当然就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美谈,这些美谈自然是围绕着事主人品、道德的乌托邦式的完美展开的。这期间同时也会有抚琴、焚香的行为发生。这就是“卧游”山水在文人文房空间所能发生的主要意义。这就是为什么笔者认为在皇宫里它就无法成立:当然皇帝也“卧游”,但是只可能是一种风雅的表示,当他看这些山水的时候看到的只是“江山”,这种观众视角不会属于别人。
郭熙的平远
即便风雅如宋徽宗,他想看到的山水也只是《千里江山图》这样的“帝国意象”。神宗、徽宗朝,“帝国山水”屡屡出现在宫廷,郭熙就是代表性的画家。但是他在后期放弃了“帝国意象”的那种强力的、宏大叙事的表达(以《早春图》为代表),转向了一种个体的、私密的领域,他将这种美学风格谓之“平远”。他用“平远”命名了后期的多种代表作,此次故宫展出的《窠石平远图》就是其中一例。引人瞩目的是,苏东坡在他的另一幅《秋山平远图》上题诗一首。郭熙原来是宫廷画家,并不属于文人士大夫的圈子(苏东坡是当仁不让的核心人物),此后便在这个圈子里名声大噪。
平远,是一种构图技法,是“自近山而望远山”,也是和“千里江山”相对的一种审美取向。这是一种独特的透视,以《窠石平远图》为例,“窠石”是近景,也是欣赏者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望去,透过中景望远景,溪水、树叶凋零的树木都集中在一起,视线消融于远山间,表达出一派清幽旷远的秋意。而在《秋山平远图》中,这种秋意更加悠远、简淡。我们固然可以将此看作一个艺术家的晚年变法,推陈出新,但是这与北宋晚期的党争带来的一种普遍的“归隐”情绪恐怕也不无关系。
米家山水的梦幻
在郭熙“平远”的基础上,一种名为“潇湘”的画风逐渐形成。潇湘,并非指的是那个地理意义的实景,而是指一种烟雾迷蒙的意象,带有某种梦幻的色彩。具体表现有,以往那些具象的、细节描绘的实物,比如落雁、古寺等等,都被处理成笼罩在烟雨笼罩中,若有若无。而村落也是若隐若现,虚无缥缈。这与庙堂气象形成了较大的反差,也是文人士大夫心绪的某种表征。
米芾虽然得益于苏东坡,但他并不算东坡圈子的核心成员,他不“混圈子”。或者说,他的夸张的“癫”同时也是帮他远离政治党争的一种手段。米芾在此时推出了“平淡天真”的画论,同时伴随着“米家山水”的登场。毫无疑问,米家山水和潇湘意象是同源的。“平淡天真”就是用看似不经意、不显示技巧的技巧,例如看似拙稚的点法、皴法点染出一片模糊的、氤氲的气氛。据说米芾喜欢用浓墨点染,如指头粗,而他的长子米友仁擅长用淡墨横点,如米粒大小,即所谓“米点”。
米芾的画现在无迹可寻,但米友仁留下了几件靠谱的作品,此次故宫展出了他的《潇湘奇观图》,这幅作品可以和上海博物馆的《潇湘图》对比观看,可一睹“米家山水”的真面目。传统山水画的树、石等意象都成了“边缘人物”,居于画面视觉中心的是云雾,一切都在流动,像雾像雨又像风——山体是被简化了的、概括了的。和北方画家有一点不同的是,米家父子在地理意义的“潇湘”有很长时间的生活经验,这种生活经验的转化,或者说“表现”是否比其他画家更真实地传达了潇湘意蕴?很难这么说,倒是米家山水表现出来一种中国画前所未有的神秘的、出世间的气息,米友仁后来用类似于“老僧入定”来形容这样的境界,这显然是精神层面的。
美学大家宗白华先生对米友仁评价甚高,借用尼采的“阿波罗精神”来形容他的画作,认为他体现了一种安然置身于如梦如幻中的态度。这当然是很有高度的,并且在之后一直被各路高手模仿,有没有被超越咱也不敢说,但米友仁确实是一个很积极的“入世”者。考虑到在北宋至南宋之间政局的复杂性,“米家山水”的研究或许应当有比现状更多的发现。
石涛的奇观
画家并不是大众想象的那样能遗世独立、吸风饮露,画面传递的艺术理想并不能等同于现实境遇。有时候这是个危险的职业,例如明朝定都南京后,召集江南画家绘制历代功臣,其中画家赵原所绘未合上意,竟被朱元璋赐死——然而作为苏州画家群核心人物的赵原绝非等闲之辈,他也是董源、米家山水的继承者。现藏于台北故宫的《陆羽烹茶图》就是他的佳作。幸而明成祖朱棣要比他的父亲明白怎样让艺术家旌表他的功业,赞美他的江山,不然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大冤种”。
当我们将艺术家的个性一再放大或传为美谈的时候,总是会忽略他的观众——他们或许才是一些艺术风格真正的缔造者,在晚明资本主义萌芽兴起后更是如此,真正的职业画家群体群居在富庶的江南,因为那里有真正的衣食父母——他们画作的购买者。迎合购买者——似乎也无可厚非。在这个视角下来看清代山水画领军人物石涛,倒是有点意思。
石涛所处的时代,江南经济蓬勃发展,“中产阶级”众矣,而徽商在全国经济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有时候竟上升为“红顶商人”。有钱人多了,旅游业也开展起来,虽然当时还没有进入蒸汽动力时代,但只要有钱,交通工具总可以解决一些的。当时画家的一个工作就是绘制各种名山大川的画作,制成版画发行,他们就好比今天的《国家地理》签约摄影师。在这些“签约摄影师”中,石涛无疑是一个顶级人物。
用今天的观点来看,他很善于营销自己的作品,他有自己的艺术经纪人、艺术策展人、画廊老板,是个相当活跃的商业画家。石涛本人明朝宗室、僧人的身份又带有一种“身份政治”的意味,这对他的作品售价只有加持,而实际上他的艺术本身很难体现这两种“身份”,或者说他志不在此。而当时文人画的“正统”,比如王时敏、王原祁等人都还是很“坚守”的,但石涛表现出了对商业艺术的天生敏感度,这与后来的张大千颇有相似——张大千正是以伪造石涛出名的(此处并非贬义)。
石涛频繁地游历名山,与他创作奇观山水旅游图册有直接关系。如石守谦先生指出,“奇观山水”正是带有了市民阶层、商人阶层、新富阶层对旅游景观“猎奇”心态的投射成分。猎奇的视觉诉求是要不断有新鲜感的,我们很容易在今天的各种朋友圈节假日旅游摄影大赛中得到印证。这种“奇观”和前面米友仁的“奇观”意义完全不同,潇湘奇观指的是一种观看的方式,是指向“道法自然”的;而明末到清代流行的奇观山水是商业性的,是指向旅游者/观众的。
但与此同时,这种图册也还兼有文人“卧游”的功效,这个特点在石涛的作品中体现得最明显,他的“奇观山水”既可以作为顶级旅游指南,又可以作为文人文房卧游必备。此次展出的《搜尽奇峰图》就是一例。实际上,石涛有一个印章,上刻“搜尽奇峰打草稿”,“搜尽奇峰”更是石涛的一种整体的艺术态度。石涛的客户包括达官贵人、显贵新富等,“卧游”作为文人的高级雅致生活方式显然也被他们效仿,并且他们更乐于到山水实地打卡。
但是作为一个艺术大师,石涛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用艺术的“奇”征服了平庸趣味的“奇”,你不是喜欢奇观吗?那我就给你真正的、高级的奇观看看——比如他画黄山,明显对黄山进行了多次,甚至离谱的改造,“是法非法,即是我法”——这个能凸显其“画僧”身份的著名的艺术宣言其实不亚于“超现实主义宣言”。这些奇峰怪岩的线条看似没有什么固定“技法”,但是这些看似粗乱的线条却营造出一派酣畅淋漓的生机。这就是艺术的胜利。
文|黑择明
编辑|史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