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
拉美文学巨匠马尔克斯说:“博尔赫斯是我读得最多的作家,也许还是我最不喜欢的作家。我去布宜诺斯艾利斯只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博尔赫斯的全集。我把它们装在手提箱里,每晚都读,我喜欢他描写事物的小提琴般的手法,我需要他的作品来探索语言。”
我们也需要博尔赫斯的对话来探索思想。近期由新经典文化·新星出版社出版的《重逢·最后的对话3》,收录博尔赫斯人生最后两年的对话,关于想象、故乡、远方、时间、电影、友情,以及“对话”本身的对话,可谓一场思想的盛宴。
奥斯瓦尔多·费拉里:有人认为您不是思想家,因为您在哲学上的贡献不如您在文学上的贡献,我想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哦,哲学是疑问和犹豫的结合,可以这样说。有一位阿根廷教授,名字我就不提了,他让学生按照教义问答的方式学习,要求他们准确地回答问题,准确到每一个字。就是说,他们只需要背诵,不需要理解,不需要关注思想的变化。第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哲学?”因此学生必须准确回答道:“哲学是清晰、准确的知识。”但这个回答既不清晰,也不准确。现在看来这显然是错误的。如果我告诉你,秘鲁街前面是佛罗里达街,玻利瓦尔街前面是圣马丁街,这就是清晰、准确的知识,但是毫无哲学价值。某个人写了一篇文章,却并不在意文中的这句话,多奇怪,不是吗?哦,他可能只是匆匆写下的,然后被教授用来再三强调。如果人们对他说“清晰、准确的知识”,他会说:“不,先生,这既不准确也不清晰,清晰又准确的知识你还没有学过,不是吗?”(两人都笑了)那位哲学教授任教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文哲系,却从一开始就犯下了明显的逻辑错误,令人叹息。哲学怎能成为一种清晰、准确的知识呢?哲学是疑问和相互矛盾的论述的知识。
费拉里:他一开始就运用了反哲学的方式。
博尔赫斯:不过……当然,是这样的。哲学的历史怎能成为一种清晰、准确的知识呢?不能。我们可能会读到五个或者五千个思想家,这些思想家思考宇宙或思考人生的方式全然不同。从哲学流派出现之日起,从这些哲学流派被命名之日起,哲学就不是一种清晰、准确的知识。哲学是一系列疑问。我记得德·昆西说过,发现问题不比发现问题的解决办法次要。这句话说得好。
费拉里:这句话很好。不过我认为您创造了一种文学思想。这种文学思想以独特的方式靠近真实、靠近现实。比如您对命运的看法,尤其是您认为每个人都有命中注定的事,与偶然之事完全不同。
博尔赫斯:是这样。但是信奉预定论,不是意味着有人能了解它,而是说有这样一类机制存在,哦,一类冷酷无情的机制。就像是说,每一个瞬间都取决于上一个瞬间,那么这也是一类机制,不是吗?这并不意味着有人能够了解这种机制,或者对它做出预测;而是指有某种东西在我们之外运作,也有可能正在运作的就是我们自己。当然,这也只是一种猜测,因为无从验证。
费拉里:然而,和您认识的哲学教授不同,您说的正是一种猜测。
博尔赫斯:是的,的确如此,对。
费拉里:另外,您还常常提到秩序、宇宙,将它们看作混沌的对立面。
博尔赫斯:哦,当然,因为宇宙是有序的,混沌正好相反。顺便说一下,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说过“cosmética”(化妆)这个词,来源于“cosmos”(宇宙),意思是被人搁在脸上的小系统、小宇宙。它们词源一样。所以说,比如我,一个不化妆的人,也许我是一通凌乱的,不是吗?(两人都笑了)哦,一通凌乱的应该是我的脸(笑)。不过,也有人说,意识会由内而外塑造容貌。
费拉里:噢,这个很有意思。
博尔赫斯:是的,我记得,据说林肯说过一句话。当时,他需要一个秘书,不知为何,人们给他拿来一沓照片。他看了看其中一张照片,说:“这个人不行。”别人反驳说:“可是,他无须为自己的脸负责。”林肯回答说:“三十岁以后,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脸负责。”这句话和我们说的意思一样。“脸是心灵的镜子”也是这个意思,不是吗?只不过这种说法没什么吸引力。“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脸负责。”
费拉里:希腊人,还有莱昂纳多·达芬·奇,他们也这么说过。
博尔赫斯:关于容貌,是的。
费拉里:还有,您常常说,我们这个时代好像失去了依循更高层次的事物或系统的秩序感,仿佛我们的生活方式就是随意活着。
博尔赫斯:结果显而易见。而且,我认为这是毫无疑问的。如今我们处在二十世纪末,我感觉二十世纪很难和十九世纪媲美。也许十九世纪也很难和十八世纪媲美。不过,我知道,世纪的划分是没有根据的;而且,对一个世纪的评判也许得由下一个世纪来完成,并且后者是紧随前者而来的,不是吗?所以,驳斥十九世纪的强有力的论据之一就是二十世纪的到来;驳斥十八世纪的强有力的论据之一就是十九世纪的到来。尽管世纪的划分完全没有根据,但是似乎思想需要惯例的存在。
费拉里:需要划分时期。
博尔赫斯:是的,似乎这类划分是有必要的,虽然我们知道归纳是不正确的。当然,我这么说也是归纳了。
费拉里:您能想到一种只有法律意义的伦理观吗?
博尔赫斯:不能。如果我们读过《比利·巴德》,我们就会知道不能。因为麦尔维尔这本备受赞誉的小说讨论的就是正义和法律之间的冲突。法律是将正义编成法典的尝试,但是这种尝试常常失败。这是正常的。
费拉里:您说过,对话的重点就是愿意探究的精神。
博尔赫斯:是的。对此,有一个观点认为——哎呀,不幸的是这也是柏拉图说的——在一场对话中取胜是错误的,因为这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一个人想方设法只为发现真理,他是从A、B、C、D、E哪位那里获知的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抵达真理,探究那个可能的真理。不过,总的来说,大家把对话看成争论,对吗?也就是说,在大家的理解中,总会有人输,有人赢,而这是一种妨碍真理或者让真理变得无可企及的方式。纯粹为了个人的正确和虚荣心。为什么想要正确呢?重要的是正确地抵达,而如果有人能够帮助我们,自然更好。
费拉里:不过,这种关于真理的思考,在我看来,更像是来自哲学家,而不是艺术家。艺术家似乎专注对现实的追寻,就是柏拉图所说的“真正的现实”。
博尔赫斯:是的,不过我不知道二者是否有本质区别。
费拉里:当然。
博尔赫斯:我认为作家应该是个有伦理道德的人,当他描述一场梦、一则寓言、一个幻想故事,或者科幻故事的时候,他应该相信他所讲述的内容。他知道,从历史角度看,这件事不是真实的,但它必须被自己的想象力所接纳。再说,读者能看出作者是否接受了自己的想象,因为作品中如果有不真诚的地方,读者马上就能感受到。我认为,读者读过内容之后,他就能看出作者是否真的有过这番想象,或者只是在玩语言游戏。优秀的读者马上就能察觉这点。我相信自己肯定不是一个好作家,却是一个好读者(笑)。做到这点很重要,因为,人总会在写作上投入更少的时间,而在阅读上投入更多的时间。对我来说更是如此,我没有办法亲力亲为。唉,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我都需要借助别人的眼睛、别人的声音。
费拉里:哦,我和您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您在这两件事情上做得一样好。
博尔赫斯:谈到阅读,我想到了《堂吉诃德》,我总是提到它。按照塞万提斯的描述,阿隆索·吉哈诺唯一的经历就是他的那些书。当然,还有他对阿尔堂萨·洛伦索朦胧的爱,可能还有他与桑丘之间的友谊——争执不断、不总是那么美好的友谊。好像堂吉诃德没有童年,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我们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是一个读者。
费拉里:确实。
博尔赫斯:好像那些书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因为促使阿隆索·吉哈诺下决心成为堂吉诃德的,正是《高卢的阿马蒂斯》《英国的帕尔梅林》,正是他曾经读过的骑士小说。
费拉里:信仰和信仰的缺失,博尔赫斯,也许会成为走近真实的两条道路、两种方式。
博尔赫斯:……是的,我本质上是有信仰的人。我相信伦理,也相信想象,尤其是我自己的想象。但是,首先,我相信其他人的想象,它们教会我如何展开想象。不过,布莱克认为有三重救赎,他认为一个完全获得救赎的人,就是一个在道德上、智识上、美学上都获得救赎的人。也就是说,每个人都需要成为艺术家。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