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悠游于草木画卷,走进古人朴素而真挚的情感生活
文学报 2022-06-18 17:00

最有生命力的植物,一定在乡野之间。自《诗经》以来,植物的意象就寄托着人们与自然之间的各种情感关系——爱自然、懂草木的人,自然会亲近《诗经》,从中一次次感受那种纯粹美好的情愫。

从植物意象解读入手,郁震宏的《诗经草木》融合世情,以乡野情趣描摹古风、民风,以音声训诂趣说山水草木,追溯先人情怀,领略生活本初的价值与意义。悠游于草木画卷时,似乎也不知不觉走进了《诗经》,走进古人朴素而真挚的情感生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周南·关雎

什么是富养?《汉书·韦贤传》里说,“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养便养之以精神,真是一种高明的见解。《论语》云:“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其实,此说移用到教育亦同。古代童蒙受书,“诗教”成为启迪智慧、修养道德、陶冶性情的重要手段,一点初心便正大光明。清乾嘉时期经学大师焦里堂六岁读《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一日扫墓,舟行湖上,他父亲指着一种水草说,此《诗经》“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是也。这一株草,便是几十年后焦里堂做《毛诗鸟兽草木虫鱼释》的因缘。我本寒家,儿时蒙昧,不知有是书,所幸乡间自有一派烂漫天机,门前清川,屋后池塘,生长着一种水草,父亲叫它“杏草”。我本寒家,儿时蒙昧,不知有是书,所幸乡间自有一派烂漫天机,门前清川,屋后池塘,生长着一种水草,父亲叫它“杏草”。我用一根棒,往水里来回绞几下,杏草的茎便缠绕在棒上,将其拔起来,晒干,畀羊吃。后来常读《诗经》,乃知此即荇菜,为之狂喜。焦里堂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我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可算是古今之别吧。

《易经》始于乾坤,《诗经》始于恋爱,天地即男女,其实是一样的道理。天地之大德曰生,男女不相恋,则天地之大德无从可见。所以古人说,《关雎》是“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似这般地说恋爱,才见得爱要大声说出来是理所当然的。

《诗经》草木,始于荇菜。荇菜是中国文学史上出现的第一株草,凡读过《诗经》者,哪怕只是读读杀头书,翻一翻就束之高阁,也没有不知道“荇菜”这个名字的。但荇菜究竟是什么,却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诗经》表现的是慢生活,读《诗经》亦要慢,急不来,且慢慢说。

荇,又写作莕、䓷,清人卢文弨据《说文解字》《五经文字》,考证说“荇”是一个误字,“莕”“䓷”才是本字,清末学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亦以为然。呜呼!这不免太煞风景了,读了一辈子《诗经》,滚瓜烂熟,甚至还把“参差荇菜”用到了情书里,却不知原来这里面有一个错别字,叫人情何以堪?所以,清末文学家方玉润言“讲学家不可言《诗》,考据家不可言《诗》”,倒亦不全是负气话。

处世待人不妨宽大为怀,解经亦然。荇、莕、䓷三字,都是形声字,艹头表义,艹头下面的三字——行、杏、洐,古音相同,三个形声字,形同声同,实在不必斤斤计较哪个是本字,哪个是俗字。我家乡叫荇菜为“荇草”,“荇”还保留着上古阳部的读音,发音与吾乡土话里“杏花”的“杏”一样,所以我倒喜欢将“荇草”写作“杏草”,因为人不吃,所以不叫“菜”叫“草”。花蕊夫人《宫词》有“荇草牵风翠带横”,用杜甫“水荇牵风翠带长”句,其叫“荇菜”为“荇草”,倒与我乡下一样。

荇菜别名很多,最有名的一个叫“接余”。《尔雅》说:“莕,接余,其叶苻。”荇菜的叶子,古人专门给它取了一个名字——“苻”,荇叶与浮萍相似。扬雄《方言》云“江东谓浮萍为薸(音piáo)”,“苻”“薸”古音近,荇叶名“苻”,大概是取它与薸叶形似。接余,也写作“菨余”或“菨荼”,上古读音一样,想来也只是古人不同的三种记音法。这种现象古文献常见,比如浙江嘉兴的古称,《左传》写作“槜李”,《公羊传》写作“醉李”,《越绝书》写作“就李”,都只是记音,不必死磕哪一个是本字,有时候可能哪一个都不是。

接余,单看名字,似乎就可以联想到爱情、婚姻。宋代学者程大昌见此,突发奇想,他在《演繁露》里说,“疑汉之‘婕妤’取此义以名也,字或加‘女’则为‘婕妤’,或加‘人’则为‘倢伃’,皆本《诗》之莕菜而增偏旁也”。“婕妤”原是汉宫里的女官名,后衍变成皇帝嫔妃的名号。《关雎》讲爱情、讲婚姻反复提到荇菜,所以程大昌怀疑,汉朝的“婕妤”,应是取义于《诗经》里的“接余”。换句话说,先有了“接余”这种草,然后才有“婕妤”之名号。

章太炎先生另起炉灶,他在《小学答问》里说,“汉妇官有婕妤,其名义盖先汉而有,莕曰‘接余’,故《诗》以莕菜比淑女,以其声同‘婕妤’”。

太炎先生的意思,“婕妤”之名义当是汉朝以前就有了,至少不会晚于《诗经》时代,《诗经》以荇菜比淑女,就是取其与“婕妤”同音。人在水边见了接余,联想到婕妤,谐音通感,比兴兼具,自然而然。这不禁叫人想起毛公所说“窈窕”即“幽闲”,荇菜生于清水,真可比淑女的窈窕。这种景致,王维所谓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人水相照,一点人世的尘埃也不见,这样的女子,水一样的女子,只能叫她作“淑女”了。“婕妤”之名是否起源这么早,文献不足,不能确知,但我最喜欢太炎先生的妙解,叫人觉得一部《诗经》没有一个吃干饭的闲字。

荇菜,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草?

三国时人陆玑的《毛诗草木疏》说:

荇,一名接余,白茎,叶紫赤色,正圆,径寸余,浮在水上,根在水底,与水深浅等,大如钗股,上青下白,煮其白茎,以苦酒(按:即醋)浸之,肥美可案酒。

《四库提要》评说,陆玑去古未远,“讲多识之学者,固当以此为最古焉”。陆玑对荇菜的描述无疑是最古老最权威的说法,朱子《诗经集传》对荇菜的解说即取于此。

按照陆玑的说法,荇菜是一种水草,有根茎,与浮萍不同,可以食用。毛公解《关雎》云,采这种草,是“备庶物以事宗庙”,作祭祀之用。凡是祭祀的东西,人都可以吃,古人不会弄一堆毒草来祭祖宗神祇,这是一个常识,不劳多言。

郭璞去陆玑不远,他注《尔雅》,说荇菜“丛生水中”,“江东菹(按:音zū,这里指将菜切碎)食之,亦呼为‘莕’,音‘杏’”。郭璞说的江东,就是我的家乡江南。我小时候,江南虽穷,田间地头、河里池塘,可以弄来吃的野菜倒也不少,荇菜只给羊吃,只是那一声“杏”,倒还是《诗经》里周南人的口音。宋代罗愿在《尔雅翼》里说,荇菜喂猪,人不吃,所以得名“猪莼”。他说的是宋朝的事,与我乡下竟没有隔世之感。

荇菜只在《关雎》里一见。《鲁颂·泮水》里有一句“薄采其芹”,东汉《白虎通》引作“薄采其荇”,但这个“荇”字与下面的“鲁侯戾止,言观其旂”不押韵,应是与“芹”字的形近之讹。这样说来,荇菜兴起了一部《诗经》,兴起了中国文学史,而它自己则功成身退了。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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