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由东京大学知名文学教授沼野充义编着的“东大教授世界文学讲义系列”(全五册)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沼野充义在编着这套系列时,采用了创新的“对谈式讲义”的形式。他历时6年先后邀请了23位当代知名作家、学者(来自日本、中国、美国、保加利亚、乌克兰、捷克等国)各自分别进行了16场对谈,并将这些对谈内容修改提炼成给东京大学学生授课的世界文学讲义。参与其对话的作家、学者包括日本芥川奖得主小川洋子、平野启一郎,直木奖得主棉矢莉莎,日本人气作家川上弘美、小野正嗣,日本当代诗人谷川俊太郎,日本俄罗斯文学研究第一人龟山郁夫,英语文学知名研究专家都甲幸治,美国作家利维·英雄、罗伯特·坎贝尔,保加利亚籍着名作家茨维塔娜,乌克兰翻译家乌亚切斯拉维等。
本书作家对谈的内容不仅限于具有岛国气质的日本文学,而是涉及多国文学的民族化特征和发展现状。围绕当今世界中文学所起的作用和发展趋势为中心话题,他们分别对日本文学的变化、俄罗斯文学的影响、中日文学的交流、英美文学的动态,以及授文学跨国化和多元化的创作进行了深入探讨,其中特别以 “日本文学的本质”“俄罗斯文学和中国文学对日本文学的影响”“当代诗歌创作如何发展和创新”“日本儿童文学和外国儿童文学的差异”以及“一国文学如何国际化”为五大对谈核心主题。
《东大教授世界文学讲义》[日]沼野充义/著;王凤 石俊/译;浙江文艺出版社 2021年8月版
编着者沼野充义,是日本知名文艺评论家、翻译家。在他与这些对谈嘉宾的对谈内容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讨论的一些有趣性和略带幽默的话题,如“夏目漱石为何不是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作品为何有股‘黄油味’”“外国翻译作品为何被称为‘水货’”“诗人谷川俊太郎为何被称为‘外星人’”?
今天的内容选自他与日本新生代女作家绵矢莉莎的对谈。两人探讨了一个有趣的话题:“太宰治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有相同气质?”
绵矢:今天是我第一次有机会与沼野先生对谈,对此我非常期待。也感谢各位听众,在很难得的休息日抽出时间来参加今天的活动。相较世界文学,我亲近日本文学的时间更长一些,所以今天也想借这个机会向沼野先生请教有关世界文学、俄罗斯文学的一些问题,请多多指教。
沼野:刚才你说到自己的阅读多以日本文学为中心,是说没有怎么读过外国文学作品吗?
绵矢:小时候读过世界儿童文学全集,到了初中高中阶段,基本上就是以日本文学为主了,最近又开始阅读世界文学。
沼野:小时候读过的作品现在还记得一些吗?
绵矢:讲谈社出版的《青鸟文库》的书比较多。奥尔科特的《小妇人》系列,讲主人公的成长过程的蒙哥马利的《绿山墙的安妮》系列。那时候很喜欢读一些女孩子是主人公的小说。
沼野:日本文学中你有自己最喜欢的作家吗?
绵矢:我最喜欢的是太宰治。从高中时候起就读他的书。我后来之所以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契机也是在太宰治。
沼野:太宰治的作品我也读了不少。不过,有那么一点觉得,太宰治跟绵矢女士你的风格不是很搭呢。
绵矢:是吗。读太宰治作品时我就想,这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书了,但却觉得比现代的哪个作家都要新颖。文体也是如此,时而用第一人称描写自己的感受,又有一些诙谐的笑话,很是好读。
沼野:太宰治有一部小说是以女性第一人称的口吻写的吧,对男作家的这种类型的作品,身为一位女性,绵矢女士觉得怎么样?
绵矢:长大后再读时觉得,以女主人公自己的口吻写成的这类作品中,主人公的性格都很好啊。
沼野:“性格很好”,具体来说指的是什么呢?是说,作者站在男性的立场上,把女性塑造得都很美吗?
绵矢:是的。《维庸之妻》《女生徒》等等,都有这种感觉。在这类作品中,在太宰治其他作品里常常看到的那种对人性之恶的披露退到了后面,那种有点喜欢浪漫、对自己喜欢的男人很专情的女性类型出现得比较多。
沼野:像我读太宰治的《人间失格》的时候,常常情绪低落,无心做事。那么反之,你在读这类作品时,会产生某种力量感吗?
绵矢:是的。我第一次读的时候,更多注意到的是其中那些可怕的部分,读完后就觉得很是消沉,但再读时就不一样了,无论重读几次,每次都为作品本身的精彩感到震撼不已。那么短的一部小说,开头和结尾,却可以让人觉得这部作品写尽了一个人整个的一生。实在是一部很棒的作品。
沼野:我儿子正在读高中,有段时间他读了很多太宰治的小说,我曾跟他说:“不要总是读调子这么灰暗的小说。”但回过头来想一想,能找到什么积极的、正能量的作品让你可以非常自信地推荐给自己年轻的孩子去阅读吗?其实很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东西我是绝对不希望他看的。虽然我自己是很喜欢的啊。所以,归根结底来说,文学这个东西,是没法由父母推荐给孩子的,孩子避开父母的耳目偷偷去读才好。你说这个人是日本的大文豪,评价一直很高,或者夏目漱石的东西是很好的,那就可以安心让孩子读吗?《心》的底色多么灰暗呀,里面的主人公——“老师”最后是自杀而死的。
绵矢:是的呢。童话或者绘本暂且不提,文学类作品,可能还真不适合在学校的道德课上阅读或者由父母读给孩子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如果在感情丰富的年轻的时候读到,可能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吧,会怀疑人生……我读太宰治的时候其实也是这样的,读了他的书以后,我觉得自己的性格没有以前开朗了。
沼野:但是呢,一部好作品,哪怕它底色是灰暗的,作品自身的那种力量还是会给读者带来很大的支持的。
绵矢:是的。有时候看入迷了,仿佛自己也变成了小说里的主人公,会觉得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想法,或者说虽然这故事有些沉重,但与自己很有共鸣。这也正是小说强大的魅力所在吧。
沼野:之所以会问这样的问题,我是想了解一下,身为一位作家,你一直以来的阅读生活是怎样影响你的。但书籍给人带来的影响,有时候是难以预测的。我喜欢的俄罗斯评论家安德烈·辛亚夫斯基曾说过,假设读者在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后内心受到很大的冲击,那么,可能有的人真的成了一名杀人犯,或一心要颠覆政权的恐怖主义分子,但是另外的人,可能就成了一位虔诚的牧师。所以说,书籍对一个人的影响因人而异,是万不可一概而论的。
绵矢:是的。哪怕是同一部作品,说到具体是哪个地方影响了自己,不同的人也会有完全不同的体验。《罪与罚》这样的小说自然就不用说了,就连那种有关杀人事件的纪实性文章,不同的人读起来体验也是不同的,有的人是真的觉得里面杀人犯的所作所为很酷很帅气。自己的书会给读者带来怎样的影响,写书的人完全无从知晓。
沼野:就太宰治来说,他给你的文学创作具体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呢?比如文章的写法、小说的构思等等。
绵矢:啊,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小说啊——是太宰治让我知道了这一点。他的作品告诉我,身边发生的那些小事、自己的心情,这些都是可以写的。有的小说创作过程是这样的,作家设计了小说的框架和登场人物,然后由这些人物来推动情节的发展,起承转合都很分明。但太宰治的小说并非这种风格,他就只是记录自己的内心。在太宰治之后我又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在他身上我也感觉到了相似的气息。太宰治作品带给我的这些启发,与其说它是一种来自外部的影响,不如说它们构成了类似于我的写作基础一样的东西。
沼野:你刚才说自己从太宰治开始读了大量的日本文学,那么国外的作家中有没有人让你觉得也一样有趣的?
绵矢:就最近来说,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吧。不久前我读了《群魔》的新译本,还有《卡拉马佐夫兄弟》,而且《罪与罚》竟然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明亮、乐观之感,非常有趣。
沼野:是吗?《罪与罚》的结局是开放式的,小说在一种“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呢”的未知中结束了,事情此后的发展是灰暗还是明亮,是悲观还是乐观,难以预知啊。
绵矢:是的。但是看他的其他作品,比如《白痴》整个色调都很灰暗,我一边读一边就会想,可能这里边所有人最后都得死吧。但《罪与罚》就不太一样,作者给其中的主人公、负面人物拉斯柯尔尼科夫留了一条救赎之路,他最后活了下来,还在监狱与索尼娅会面了——这个结局真是让人意外。在《群魔》里边,有些人分明要比拉斯柯尔尼科夫好,作者却安排他们死了。我之所以会觉得《罪与罚》有一丝明亮之感,可能跟我阅读这几本小说的顺序有关吧,但总的来说《罪与罚》还是挺让我意外的。
沼野:是这样啊,原来如此。《罪与罚》的主要人物有两个,一个是杀死了高利贷老太婆的青年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个是在精神上给他很多支撑的索尼娅,这是一个“圣洁的娼妇”形象。这两个人在过去都曾经有过几乎是毁灭了自己一生的可怕经历,所以可以说他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后来他们彼此支持,在西伯利亚开始了探寻自己精神上的新生的旅程——《罪与罚》就这样结尾的。最后,故事讲述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一个梦,梦中一种叫作施毛虫的虫子在全世界蔓延、泛滥,人类毫无抵抗之力,大批大批死去——这种情节又会让人感到一些世界末日论的味道。
绵矢:那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情节,《罪与罚》里面描写了很多梦啊幻想的场景,比如有一个梦是在一个类似于自己杀了人的公寓一样的地方,很多陌生人盯着他看。一般情况下,一个人做了坏事的话,内心的罪恶感会使他做噩梦的,但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几乎是一个没有能力感受到任何罪恶感的人,所以他就会产生一些身体感觉,比如烦躁不安、发高烧、恶寒,等等,以此来呈现他内心的不安。我是这样觉得的。这一点,与《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有共通之处。主人公是一个有着现代意识的冷酷无情的坏蛋,但这也正是这个人物形象的魅力所在。
沼野:你很喜欢斯塔夫罗金?
绵矢:是的。他很擅长煽动人心,但自己的内心却是一片荒凉,空空如也——这类人物形象很吸引我。小说里还有一个极具象征性的说法,当鬼进入到猪的身体,猪瞬间就从悬崖上跌落……
沼野:《群魔》中描绘了各种自杀、他杀,其中有相当多的有关死亡的情节。这部小说取材于当时真实发生过的左派人士的暴力杀人案,所以它还有一个侧面是表达了对这样一个社会事件的讽刺。因此,在不同的心境下,有时候读起来也觉得很是滑稽有趣。虽然故事的内容本身是很沉重的,但同时作者也会使用一些不按常理出牌的好玩的手法。比如说风凉话揶揄某个现实中存在的人,或者让一些奇特的人出现在故事里,等等。对了,绵矢女士你感觉如何呢,有没有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感受到某种幽默、好玩的部分?
绵矢:作品中点缀的各种幽默、讽刺的部分,可能我还没有理解。相较来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些对令人心惊肉跳的可怖氛围的描写,比如一个将要被暗杀的人,身体紧贴着墙壁躲在漆黑的屋子里……读完后,小说中的每个画面都很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只是,对其中幽默的部分就没什么印象呢。可能我不小心略过去了吧。
沼野:说它幽默,其实也是那种比较会让人感到阴森可怖的幽默。俄罗斯文艺评论家米哈伊尔·巴赫金提出过一个“狂欢理论”。简单来说,“狂欢”的意思指的是在节日庆典中颠覆常规生活的秩序,比如在节日活动中王子扮成乞丐去乞讨,等等。巴赫金认为,欧洲从前就有这样的文学传统,来描述现实的日常生活秩序被颠覆的、类似于狂欢节的那种状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就遗留了这种狂欢节式的文学传统,其中一些情节的设置,就像是为常识所束缚的安稳的日常生活被翻了个个儿。陀氏作品中的这一侧面还是很鲜明的。
既然是狂欢,那么一定伴随着大笑。而人们之所以会发笑,也是因为此前常规的价值观被颠覆了。只是,巴赫金在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也说:“他的作品中有一种来自远处的狂欢的回声。”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可能确实没有多少人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会觉得好笑吧。
之所以会谈这个话题,是因为最近我感觉绵矢女士的作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前的作品多是围绕年轻人那些较为单调的日常生活展开细腻的描写,好笑、幽默的那一面比较少。但是读你最近的作品就发现,你慢慢积蓄了一种力量,以辛辣锋利的语言对人性进行深入挖掘,而且并不仅仅是单纯的深刻,而是以一种很有趣、很好笑的方式将这些部分表达出来了。比如《亲爱的闺蜜》等作品,我从中看到了很多讽刺、好笑的部分。绵矢女士自己在创作的时候究竟是怎样的状态呢,是写的时候就想把读者逗笑吗,还是说其实只是很认真地表达、最后到了读者眼中才有了这种效果呢?我不是作者本人,无从推测这一点。那么你是怎么认为的呢,深刻的内容与搞笑的表达方式,你如何看待两者的关系呢?
绵矢:我觉得是这样的——当内容沉重得过了头,一不小心就变成搞笑的了。我的恋爱小说都有这种感觉,越是一根筋地执着单恋一个人,就越像是一场独角戏。所以,虽然我并无意要使读者发笑,但一不小心就发现,主人公又在搞事情了,那个样子不由得人不发笑。所以说,其实我是很认真在写的,只是等我回过神来时,故事已变得很好笑了。
沼野:可能正是这种无心插柳,反而帮助你把人性描写得有趣而精彩。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