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敖远航有些羞涩地从电视机前跑开,抱出两个大号奥特曼玩具。
远航与爷爷住在贵州省松桃县妙隘乡寨石村,奥特曼和电视机是他最好的朋友。见到有客人来,他有些兴奋地拉着客人去他写作业的小屋摆弄爷爷的唱戏机。客人告别时,远航的笑容消失了,躲在爷爷身后,眼里噙着泪水。
孤单是远航最常感受到的情绪。远航的父母几年前离婚了,父亲在福建厦门打工,一年中鲜少露面。“母亲好像在广东打工,大家其实也不太清楚。”寨石村山村幼儿园志愿者朱静悄悄地说。8个月大后,远航就再也没见过母亲。他由爷爷带大,七十多岁的老人,不再种田,在家做一些零碎的活计。
远航和爷爷说话不多,喜欢看动画片,在看电视这件事上总是不服管。但令爷爷欣慰的是,远航总会主动帮他做家务。年纪小,做不好,但也会有样学样,想帮爷爷分担。“幼儿园里老师教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他回来就帮我们做啰!”
就近入学
孤单、缺少陪伴……在寨石村山村幼儿园,像敖远航这样的孩子不在少数。朱静介绍,寨石村幼儿园共有20多名学生,学生来自寨石村及周边几个村寨,留守儿童居多,普遍家境贫困。
受惠于这所建在村里的幼儿园,远航仅需要步行十分钟就能在家门口接受学前教育。进入寨石完小校门,走上一个高坡,两间彩色墙壁的平房在校园灰白的建筑中格外显眼,这里就是寨石山村幼儿园。
幼儿园教室宽敞、明亮,十几张矮桌上铺着极富苗族特色的扎染桌布,桌上摆满了各式玩具和教具。这所山村幼儿园采用混龄编班的教育方式,老师是当地公开招聘的具有师范背景的志愿者,即没有编制的幼教老师。
在山村幼儿园,志愿者们按照山村幼儿园教学纲要,通过各种游戏、课程锻炼孩子对外界的认知以及表达、人际交往能力。除此之外,志愿者们还承担着更多家访的职责,帮助学生家长与留守在家的孩子沟通。每个月,敖远航的爸爸会寄回500元生活费给志愿者朱静,再由她转交给不会使用手机的远航爷爷。
在中茶村,不少孩子是留守儿童,由爷爷奶奶带大。“老一辈人对家庭教育往往没有什么概念,认为把孩子健康养大就可以了,对孩子的习惯养成、情感需求不太重视。”已经在中茶村山村幼儿园做了5年志愿者的龙林英对《中国慈善家》说。龙林英在工作中有意识地向学生的爷爷奶奶们普及家庭养育知识,但效果并不尽如人意。
孩子习惯养成的任务落到了幼儿园老师身上。“平时家里的家务已经很忙了,我也没空学习家庭养育知识,孩子在家安安静静地看电视就可以了。”一名学生的奶奶告诉《中国慈善家》,在去了山村幼儿园后,孩子会主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在上学路上会告诉爷爷奶奶“要靠右侧路边行走,离汽车远一点”。
目前,类似的山村幼儿园在松桃县有295所,生长在松桃县最偏僻、贫穷的乡野。
孩子等不起
山村幼儿园在松桃县落地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松桃县地处武陵山脉主峰梵净山东麓,位于黔、湘、渝两省一市交界处,总人口74万,是全国最早成立的五个苗族自治县之一,也是著名的“老少边穷”地区。今年3月,贵州省人民政府宣布松桃县在内的24个地区退出贫困县,松桃县才得以实现脱贫摘帽。
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办公室主任高国清曾多次到松桃调研,他回忆,2012年时松桃全县仅有27所幼儿园,其中20所是民办幼儿园,县城仅有3所公办园。松桃县政府数据显示,2011年松桃县学前教育三年毛入园率仅为56%。
2012年,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播出了一台关注留守儿童的晚会——《春暖2012——特殊家长会》。晚会上,一个叫唐金梅的女孩令很多人动容。唐金梅家住松桃县鸡爪村,当时5岁的她对上学有着强烈的渴望,只要有空就会越过一条河,爬过一座山,步行到鸡爪村小学听课。晚会现场,听完唐金梅的故事,时任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秘书长卢迈走上台去,承诺将在松桃县建设山村幼儿园,让“小金梅们”有学可上。
自2009年起,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先后在青海乐都和云南寻甸开展“一村一园:山村幼儿园计划”试点,并形成政策建议。根据基金会规划,“只要村子里有10个适龄学童,基金会就去建设一个幼儿园”。经过三年实践,“孩子们等不起”成为基金会内部共识,他们希望够在全国推广落地“山村幼儿园”。松桃成为向全国推开的第一站。
项目开始之初,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儿童中心副主任曹艳到松桃进行前期调研。当时,即使在靠近城区、公路,条件较好的村子里也没有自己的幼儿园。令她印象深刻的是一对姐弟,姐姐六七岁,聪明活泼,但双耳失聪。父母为了照顾孩子,没有出去打工,面临很大的经济压力。姐弟俩到了入园的年纪,却很难获得入园机会,缺少公益组织关注,姐姐也很难获得康复训练的机会。“在偏僻贫困的地方,孩子们非常缺乏外界的关注和帮助。而身体健康的孩子如果没有接受学前教育,未来小学阶段的发展也会有很大的问题。”
贫困地区儿童的早期发展情况不容乐观。2009年,在“山村幼儿园”试点启动之初,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委托北京大学在青海乐都进行基线调研。调研结果显示,贫困地区3~6岁儿童认知发展水平不足城市儿童的60%;语言发展水平只相当于城市同龄儿童的40%。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的追踪调查数据显示,青海省乐都区未接受学前教育的孩子到五年级时,只有19.2%在统一考试中能够超过平均分。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詹姆斯·海克曼(James Heckman)研究表明,学前教育相对于学校教育、成年后的各种职业教育,投资成本效益最高。学前教育对于打破贫困代际传递有着积极作用。
从100到2005
破解山村学前教育难题,最大的瓶颈在师资。
“山村幼儿园计划”多建在闲置的村小、希望小学的空余校舍、村委会、党员活动室,场地问题因此得以解决。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将有限的经费主要投入到师资建设和日常运营中。
在松桃,山村幼儿园主要到当地中职院校招聘学前教育专业毕业生,具有幼教相关学历或专业背景、曾在城市幼儿园工作过的年轻人。曹艳告诉《中国慈善家》,招聘来的老师基本都是松桃本地人,稳定性比较强。
山村幼儿园一方面根据国家幼儿园教育指导纲要制定教学内容,同时在教学中融入地方特色自编课程。教师培训则委托县城中的公办园进行。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向社会筹措资金,负责支付幼儿园运行费用、师资培训等。
根据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测算,一所幼儿园一年的投入约为3~5万元,其中基础设施部分不到20%,幼教老师补贴和培训占总成本的50%以上。在松桃,基金会为每个项目点提供每年2.5万元的经费,其主要用途为支付志愿者工资。
2014年,松桃经验在铜仁全市获得推广。时任铜仁市委书记夏庆丰牵头推动出台了《铜仁市山村幼儿园建设两年行动计划(2014—2015年)》,决定两年内在全市建2000所乡村幼儿园。两年内,铜仁市共投入财政资金1.5亿元,建成山村幼儿园2005所。铜仁市农村学前教育资源覆盖率从不足10%到实现全覆盖,解决了4万余名农村幼儿入园问题。松桃县学前教育三年毛入园率由2013年的59.4%提高到2016年的88.1%。
最多的时候,松桃县共建成494个山村幼儿园教学点。近年来,随着城市化进程加速和居民易地搬迁,松桃县部分山村幼儿园关停,在运行的仍有295所。
远远不够
山村幼儿园无疑为贫困地区的家庭提供了兜底选择。
2015年,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山村幼儿园项目在松桃的三年项目期结束。项目点100所山村幼儿园由免费入学调整为每学期收取200元保教费及其他费用,用于幼儿园日常支出和志愿者工资。
敖远航的爷爷告诉《中国慈善家》,现在寨石山村幼儿园每学期保育费、饮水费等费用合计仅400元。“镇上的幼儿园我们送不起,我年纪大了也没办法接送,让他在村子里上就可以了。”
记者在松桃县走访中了解到,村子里不少有条件的家庭选择在镇上租房以方便孩子读书,而松桃县乡镇私立幼儿园每学期学费多在2000元以上。以太平营乡童星幼儿园为例,该园每学期的学费为2580元,幼儿园有校车接送学生,可辐射半径五公里内的村庄。童星幼儿园园长告诉《中国慈善家》,幼儿园有19%的学生家庭在镇上租房,租房成本每月200元至500元不等。
松桃县山村幼儿园志愿者的月工资普遍在2000元左右,而当地有编制的老师工资普遍在3000元以上。龙林英坦言,2000元的工资很难养家糊口,全家的生活更多地依赖开挖掘机的丈夫。“虽然工资比较低,但是自己很喜欢这份工作,所以坚持了下来。”龙林英说。
曹艳介绍,山村幼儿园志愿者队伍仍比较稳定。在青海乐都县,基金会2009年招聘的46名山村幼儿园志愿者仍有23人在岗。地方政府也在尽量提高志愿者待遇。以松桃县为例,松桃县为山村幼儿园志愿者缴纳了“三险一金”,同时计划再将志愿者工资上调500—1000元。同时,山村幼儿园志愿者服务期满一年以上,在参加幼儿教师招考中享受加3分的优惠政策。
山村幼儿园的效果有目共睹。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与北京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合作,对幼儿语言、认知、动作、记忆等领域发展进行了基线调查和跟踪测试。结果表明,在计划实施后,试点地区幼儿早期发展状况获得明显改善,与城市儿童的差距已大大缩小。
项目受益幼儿在语言、认知、记忆特别是社会性等领域的发展,显著高于未入园儿童。
截至2019年6月,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和地方政府合作,先后在青海、贵州、湖南等9个省(自治区)的27个县(市)设立山村幼儿园。目前设有幼儿园1961所,2520个班,招聘幼教老师3200余人,在园幼儿园近7万人。
但这些还远远不够。2017年全国农村普查数据显示,全国59万个行政村中仅有19万个有村一级幼儿园。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据此比例推算,贫困地区农村还缺少10万个村一级学前教育服务机构。
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副理事长卢迈曾多次呼吁将发展山村幼儿园上升为国家政策。曹艳坦言,障碍在于山村幼儿园受制于场地、硬件等因素,在标准化办园方面还有不少提升空间。
“但等具备标准化建设条件时,很多孩子就被耽误了。”曹艳说。基金会希望通过山村幼儿园将各方的力量汇聚起来,慢慢改善办园条件,提高质量。“公办园覆盖不到、民办园办不到的地方才是山村幼儿园应该发挥作用的地方。”
编辑/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