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作家)
2024年3月27日,16时45分,北京,老妈走了。
老妈临走时,哥哥在身边。电话里,他和我说,老妈没受什么罪。
我在伦敦,伦敦难得地阳光明媚。我坐在餐厅的窗边选“冯唐讲《资治通鉴》第三季”的一百零四个案例,王莽出场了。两只知更鸟(红胸鸲)飞到窗前,胸口在阳光下金光闪闪,表示了对于王莽的好奇。我读书、写书、写字,半小时以上,这两只知更鸟就会飞到我身边叫嚷,告诉我外边刚刚发生的事情。
三天前我才从北京飞回伦敦,计划着处理完几个事儿,过两周就再飞回北京。离开北京时,老妈的病情已经稳定,脑子非常清醒,开始和我打听近来街面上的凶杀色情,开始搬弄是非,骂一些我俩都认识的人,特别是我哥和我姐,而且,想吃白菜粉条了。主管医生说,老妈可以转出ICU了。
“不舒服。我看差不多了。”老妈说。
“您放宽心,还能活很久呢。您想啊,白菜粉条、涮羊肉、手把羊肉。您不是还想去外蒙古吗?您不是还想带我回老家老哈河看看吗?在老哈河边,咱俩开瓶宁城老窖,吃肉,吹牛。”我一下子列了好些老妈心心念要做的事儿。
三年以前,我总劝老妈,这么大岁数了,别老那么多欲望。老妈总是骂回来:“生而为人,欲望满身。没欲望了,我还是人吗?”近三年,老妈先是不能自理了,再是不能走了,再是不能站起来了,“北京垂杨柳之花”加速衰坏,出不了医院病房了。我每次见她,都挑逗她的欲望之火,希望她不要熄灭。
“好啊,我配合治疗,我争取能站起来,你陪我去外蒙古。你走吧,别太累,差不多得了。”老妈说。
这是老妈今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您听医生的话,每天能动弹就动弹动弹。我很快回来看您,等您能坐轮椅了,我陪您去外蒙古。”然后,我赶去机场了。
电话里,我和哥哥定完葬礼相关的事项,我问哥哥,老妈最后是怎么走的?
“医生突然通知老妈快不行了,我赶过去,老妈心跳几乎已经没了。医生说,已经抢救了半个小时了,心脏衰竭了,放弃吧。我想,咱们仨孩子商量过,也和老妈确认过,不让老妈受太多罪,我就说,好,放弃吧。我和你说个神奇的事儿,医生和护士们走了,我和老妈两个人在病房,我看到她笑了,我照了相,稍后发给你,她竟然笑了。”哥哥说到这儿,就在电话那边哭了起来。我说,别想当时的场景了,我赶最早的一班航班飞回北京。
老妈是萨满,知道到时候了,走前两个月,把她的仨孩儿都见过了,把银行卡里所有的钱也都转给我了。老爸是佛,不用知道,抬脚就走了。老妈这是去找老爸去了,八年之后,她又可以吃老爸炒的白菜粉条了。2016年11月13日,老妈生日,中午,老爸给老妈做了面条,俩人吃完,老爸睡午觉儿,就再也没起来。估计老妈这次见到老爸,会骂他为什么不辞而别。
把我带到地球上的那个女人刚才离开地球了,从自己嘴里省出饭钱给我买书看的那个女人刚才离开地球了,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谁是我女友的那个女人懒得再看一眼这个地球了。
小学的时候,我立志读尽天下书,我跟老妈要四十五块钱,我要买全套《辞海》。
“好。你知道我一个月工资是多少吗?五十五块钱。但是,买书,只要你买了之后会看,多少钱都可以。”老妈说。
后来这四十五块钱在学校被人偷了,我回家,拒绝吃饭。
“你是不是不甘心,还想买?买吧,妈有钱。这次把钱放好。”老妈说。
我没好意思买四十五块钱的那版《辞海》,我花二十块钱买了一本绿皮的厚厚的缩印版,我从头读到尾。我还记得第一个词条,“一”,“一介书生,三尺微命”。
老妈走了,1937年生,2024年走,87岁。我开了那瓶想等她身体好了和她分享的香槟,她年份的,1937年的香槟。我脑海里的画面,1937年的她喝1937年的香槟,就涮羊肉,人生美好。1937年的香槟留在瓶子里只剩一半了,但是喝到嘴里还很年轻。嘴里香槟咽下去,眼里泪流下来,我脑子里的老妈还是那个年轻的、一顿能喝一斤白酒的、不会跳舞会骑马的、骂人词汇远超《新华字典》的老妈。
当年,我在香港,我没看到老爸最后一眼。如今,我在伦敦,我也没看到老妈最后一眼。我尽快安排好了机票,回去送她最后一程。这次飞回北京,跟之前一千多次飞回北京的飞行不同,下了飞机,虽然还是去看老妈,但是老妈不会开门,不会说“抱抱”,抱了之后,也不会说“瞧你累得这个傻德性”。
和我爸走的时候不一样。我知道老爸走了,直接哭倒在洗手间,然后就不哭了。我知道老妈走了,还坚持开完两个电话会,还做完一个近两小时的私域直播。但是,我一直在找机会哭,一直没忍住,一直恍惚,我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那就就着悲伤写写文章吧,长篇小说《我妈骂过所有的街》可以开始写了。
老妈走之前,几乎每次见我都问:“你写我的那篇小说开始写了吗?”
“没呢。”我回答。
“为啥不开始写?”老妈问。
“您还在地球上啊。我有个预感,我一开始写,如果写顺了,您就离开地球了。”我回答。
“那我离开地球之后你再写,这小说即使卖火了,我也分不到钱了,我也听不见掌声了啊!”老妈说。
“我在您走之前写完了,书卖火了,我也不分您钱。我是作者,您是原型,我为什么要分您钱?”我说。
“真精,真精。信不信我死你后头?”我妈问。
“如果您真能死我后头,那真是太好了,那我真是太幸福了。”我说。
老妈,我说的是真话。如今,您走了,活着的我还是挺难受的。
算了,开始写以您为原型的小说《我妈骂过所有的街》。
第一句:“其实你妈,我,不是个浑人,我,不是想骂街,只是这些人类太傻了。上了哈佛,还学了佛,还是那么傻。不骂,怎么办呢?”
2024.3.28
供图/冯唐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