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成式人工智能崛起,对网络文学影响几何
光明日报 2024-03-16 08:11

人工智能(AI)创作是文艺领域的焦点话题。近年来,AI技术突飞猛进、更新迭代,让人们重新思考创作者和AI的关系。尤其是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投入运用,更让创作者坚信,人工智能将为文艺创作带来重大变革,以类型小说为主的网络文学更是首当其冲。

2023年,阅文集团发布了国内首个专注于网络文学这一垂直领域的大语言模型“阅文妙笔”及其应用产品,实现了人工智能在世界观设定、角色设定、情景描写和打斗描写上的内容生成功能,一跃成为整个网络文学界热门话题。如何回应并把握这一“内容生产自动化”的新趋势,是摆在网络文学从业者、研究者面前的一道无可回避的难题。

文学从未因为媒介变革而消亡,反而在技术的冲击下实现新变

“网络性”是网络文学的根本属性。无论其创作、传播还是阅读接受乃至IP开发都与数字技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具有类型化、交互性、社群性等诸多媒介属性。作为一种消费文化,它的娱乐化、商业化、产业化程度也日趋加深。因创作过程中大量使用“升级打怪”、开“金手指”等套路化和融梗式写作,网络文学更是常常被学者定义为数码人工环境下的数据库写作,也适用于日本学者东浩纪所提出的各种“萌要素”聚合的模组化叙事。

“阅文妙笔”“阅爱聊”“文心一言”“逍遥大模型”等这一类基于神经网络与深度学习的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主要是在占有丰富的语料数据库基础上,利用算法重新组合已有文本或者生成新文本,与网络文学这种数据库写作和运营显得尤为契合。由于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集合现存人类群体共同创造的海量知识成果库,并实现最优化配置,单个写作者面对这样庞大的“集体智慧”自然难以匹敌。既往诸多事例显示,AI独立生成的文字,很多时候甚至可以超越大多数一般写作者,令人无法区分背后是人类还是机器。生成式人工智能崛起,昭示着技术理性强势参与文艺创作。

近两年,不断有新的AIGC产品问世,将人工智能应用范围与创作潜力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这让业界人士不禁愁眉紧锁:AIGC真的会取代网络作家吗?

通观媒介发展的历史,每一次文学遭遇新兴技术冲击时,都会重新唤起一轮“取代”或“威胁”的声音。印刷文明时代,文学是当之无愧的主角,从蔡伦改进造纸术到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从手动照排到激光照排,每次技术革新都放大了文学的传播效应。直到广播、影视等现代媒介诞生,图像与声音的结合以丰富多彩的视听效果超越报纸书刊等文字媒介,分流了大量文学的受众。尤其是计算机诞生以后,互联网以海量的信息内容、迅捷的传播速度和广泛的覆盖范围迅速席卷大众,成为继报纸、广播和电视之后的“第四媒介”,大众传媒以压倒性优势猛烈地冲击着印刷文明的垄断地位,传统文学不断走向式微。以美国批评家希利斯·米勒为代表的学者发出“文学即将终结”的论调,文学界也都在担忧媒介给文学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

但是显而易见,文学并未因为媒介变革而消亡,反而在技术的冲击下实现新变、焕发新生。依托互联网而生的网络文学,就是文学在适应媒介转换时所发生的形态之变。它因生活化的审美、奇观化的叙事、极致的情感体验、时空场景的拼接糅杂、反宏大叙事的平民视角、注重平面体验的消费与狂欢、流畅直白的口语式表达等迅速俘获读者,成为网络时代人们文学生活的重要样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发布的《2023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显示,2023年,中国网络文学作者规模达2405万人,网文作品数量达3620万部,网文用户数量达5.37亿人。按照有关机构统计的中国网民数量10.79亿人计算,中国网民近一半是网文用户。

文学艺术是人类在创造中以经验和情感的交流来建立自我与他者关系的过程,这是文学创作不变的内核,而媒介的更新带来的只是创作和传播方式的改变。正如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吴俊所说,“精神活动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文学创作则是对于这种无限可能性的一种表达方式。最重要的是,文学永远无法穷尽精神活动的全部。假如说有所谓文学的消亡,那只是某种、某些文学方式被淘汰,但同时一定就有新的文学方式诞生——精神世界的无限性决定了文学方式的永恒性。而且,也一定会有永恒的文学方式……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将再次为人类文明和文学经典化提供一次筛选、提炼、创新和创造的历史机遇”。以此来看,生成式人工智能也有望开启一种全新的文学生产范式,甚至带来文学生产、传播、接受乃至审美观念、阐释批评等方面的一系列重大变革。

从单一的文字升级为多维、立体、互动的作品形态

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2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指出,生成式人工智能给网络文学行业带来诸多新变化: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可以在框架构建、细节补充、创意提示等多个环节为网络文学提供助力,并有效降低创作者的工作量,从而让作者更加聚焦内容创新,推动改进文学写作方式。

网络文学作为新媒介文学,与生俱来具备科技与人文双重属性。技术更新大大降低了创作的门槛,普通人也能借助机器辅助参与文学创作,利用AI自动生成故事。除了能提供情境描写等辅助功能之外,AI还能在世界设定、框架构建、风格匹配、创新性线索供给等多方面助力网络文学创作。同时,由于AI在占有语料库和检索信息方面的优势,人们可以通过便捷查询,高效匹配与创作相关的内容,完成材料收集和分析整理甚至是初步撰写工作。这其实类同于人文研究中利用远读、语料分析、关键字段抓取、情感曲线、社会网络分析等数字人文研究方法补充和助力传统细读的研究方式。未来,网络作家可以从大量的基础工作中脱身,将节省下来的智慧和精力聚焦在创造性工作上,从而能更加致力于内容创新,以人机融合实现资源优化配置。

AI的蓬勃发展也将激励网络文学企业加强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布局,开创行业新局面。网络文学受大数据算法和商业消费逻辑的影响颇深,读者的阅读行为包括点赞、吐槽、评论、分享、收藏、支付等都被转化为后台数据储存、计算,通过分析读者的停留痕迹、题材偏好、阅读场景和心理、生活地域、受教育程度等背景信息,不仅能利用用户画像和兴趣标签精准定位读者群体、量身打造、定制服务,还能深度开发用以支撑影视、动漫、游戏等IP改编和产业运营。随着网文企业海外布局逐步深化,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进一步赋能人机结合翻译模式,加速AI翻译更新迭代、实现文风迁移,助力网络文学出海。

从头部网站到下游开发,整个产业链上的网文相关行业除了能借助AI在越加细分的阅读市场精准定位受众、实现高效数据化运营之外,还能利用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赋能数字阅读场景。当下的人工智能创作已经开始从“文生文”进化至“文生视频”。不需要复杂的3D建模,也没有繁杂的逐帧渲染,输入一句话即可呈现高清画面,有人预言未来导入一本小说就有可能生成一部大片。这意味着语言、文字、声音、图片、视频、程序代码等均可以跨越不同媒介载体自由组合,生成式人工智能朝着多模态切换、相互生成的模式迈开了跨越式的一步。网络文学未来可以借助AIGC融合多模态数据实现图、文、影音、游戏一体的多媒体创作,充分调动用户听觉、视觉、触觉等感官,在虚拟现实中与角色进行更自然直观的人机交互,为用户定制更丰富、多元、创新的沉浸式阅读体验。正如中南大学教授欧阳友权所说,届时网络文学的样貌可能会发生改变,从单一的文字升级为多维、立体、互动的作品形态,从平台到市场运营,都将发生改变。

法国人工智能专家科尔内特说:“生成式人工智能就如同一台高功率的发动机,可以搭载在拖拉机上,让其发挥最大牵引力,也能安装在赛车中,让其飞驰而过。”就像开车的人不需要知道发动机的原理也能在赛场上风驰电掣一样,生成式人工智能介入网络文学,将以科技解放更多创作者的生产力和创造性,打破甚至融合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界限。随着技术的普及和成本的降低,艺术创作能力匮乏的普通人也能凭借AIGC实现自己的创意,人机结合将创作出兼具科学气质与艺术气息的作品,实现由模拟到创造的范式变革。

警惕技术主义带来的挑战和风险

技术往往又是一把双刃剑。作者增量的同时也意味着读者分流,想要吸引更多的阅读量、在众多的网文排行榜上获得可见性,网文作者将不得不在创新和立意上下更大功夫,努力跳出同质化的窠臼。按照当前人工智能迅猛的发展速度,且不论AIGC目前在生成诗歌方面已经达到的高度,即便是大体量网络小说也有望超越绝大多数人类作者。当全行业都实现人机融合时,写作效率将大大提升,网络作家若还是仅仅停留在对既有写作模式、套路、网梗的模拟、融合甚或是有限度的翻新上,很难在海量涌现的作品中实现有效区隔,更遑论超越人类同伴中那些富有创意的优秀写作者。技术之上,好故事永远触动人心。只有那些情感体验更丰盈、故事创意更独特、叙事艺术更多元的作品才能脱颖而出。

同时,作为可以集合人类既往智识的信息化工具,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尽管拥有无限潜能,我们仍然要对其保持批判性思维,警惕技术主义带来的数据性偏见。尤其是人工智能中的算法推荐,可能放大或掩盖某些审美趣味、情感倾向、艺术类型或主题内容等,导致网络作家写作趋同,或者只追求吸睛主题和热门题材写作,那样作品的思想力量和文学价值将始终在同一水平面上徘徊,难以有较大的开拓创新。

目前的技术条件下,处于成长期的生成式人工智能不仅耗能极高,而且有被滥用的风险。引入AIGC将给包括网文行业在内的文艺创作带来一系列数据安全、信息伦理、隐私挑战及版权治理等问题,有必要对相关监管体系提出新需求。2023年年底,《纽约时报》率先打响AI版权第一炮,指控微软公司等未经授权使用报纸内容训练人工智能模型,而这些AI研发机构之间也难以避免版权纷争陷入“百模大战”。这些都提醒我们不仅要重视生成文本中存在的结构化、模式化、同质化问题,还要启动严格的过滤程序、建立健全监管治理体系,谨防出现抄袭侵权、隐私泄露、安全漏洞、不良内容等问题。

今天,人工智能的发展日新月异,不仅全面在日常生活中应用,也将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成为人类社会技术发展的大趋势。面对AIGC文艺创作的新问题、新现象、新机遇,肯定与质疑的声音兼具。但目前各文艺门类人机合作创作的实践表明,人类创作的对手其实从来都不是AI,创作固化、个性消弭、美感均值才是最大的问题所在。面对生成式人工智能,不妨放下“人类中心主义”,既不恐慌亦不排拒,积极探索、审慎考量,主动拥抱“人工智能+”,建构人机交互新范式,让技术理性和人文精神在人机交融环境下和谐共生。

文/汤俏

编辑/谭卫平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