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当随年龄增长而长的斑想抹掉就抹掉,当不再为削苹果皮、缝被子等等关于生活的细碎麻烦恐惧时,我是幸福的
上个月,我去医院做了场小手术。
手术超快,前后不到半小时,含换衣服、清洁面部、拿工具、调整仪器和设备。仪器在我脸上游走,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滋滋”所到之处皆是我皮肤的瑕疵处,有的是斑,有的是黑痣,声音停,护士再给我敷上特制的面膜,再等二十分钟,就可以撕膜、起床了。
稍后,我在诊室的洗手池,对着镜子,仔细端详刚做完手术的自己,皮肤上原先有斑的地方现在是红,原先有痣的地方现在黑色素被全部打散、打出,我遵医嘱涂抹防晒霜,戴双层口罩、遮阳帽,还特地将帽子的檐往下拉一拉,我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像个杀手,打道回府了。
说到这,有经验的朋友已经看出我做的是什么手术,学名:超皮秒。
我去的自然是赫赫有名的正规三甲医院,医生是中西医双料博士,早早被各种平台认证为专家。因为一年总会拜访那么几次,医生和我早成了朋友。
我开过玩笑,医生本人的脸就是该医院皮肤科的活招牌,唇红齿白,细腻有光泽。而她比我还年长几岁,刚经历了孩子高考,压力只会比我大,工作量只会比我多。我曾疑惑果酸、激光包括超皮秒的科学性及效果,作为专业人士,医生给我解释再解释,“放心吧,现在什么科技水平了,女人再不会做黄脸婆,”她信心满满地说,并补充,“我导师,每年都做一到两次激光,七十多岁了,脸上一粒斑都没有!”
七十多岁没有斑的女士我一直没遇上,可我在医生那儿,不止一次见到过五十来岁的女性保养得当,神采奕奕。她们定期来做维护,有病就治,有问题就解决。每一次,我都发出同样的惊叹,这真是属于女人最美好的时代,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除了现在,都做不到女性随年龄增长而长的斑,想抹掉就抹掉。
当我裹得像杀手坐在网约车后座时,想到临走前医生叮嘱我的注意事项、饮食禁忌,两周内必经的过程:所有泛红、黑色素激发出的部位,将结疤、掉壳,掉完壳,曾经的瑕疵亦将消失不见,期待、窃喜之余,不禁想起曾视作救世主的削皮刀。
小时候,在我的生活范围内,盛传着,成年后的我们,将面临一场考试——去男朋友家,对方的母亲,在和你打招呼,让你坐沙发后,将递给你一只大苹果,一把水果刀,台词是:“来,吃个苹果吧!”
考试便是削苹果皮。据说手巧、贤惠、秀外慧中的女孩,苹果皮削得又快又好又薄又不会断。一条脆生生的苹果皮成为标签,成为教养,成为会过日子的代表,也许在未来婆婆那儿,便是成就第一印象的关键,具有一票否决制的作用。
我自然不精通于此道。每次吃苹果,我都是直接对着水龙头冲冲,便送入口中,即便要去皮,也不过拿刀坑坑洼洼,这儿刨一块儿,那刨一块儿,绝对不均匀。好几次我还被大人训斥,一只苹果被你削成这样,以后怎么去相亲,怎么上门?
是啊,怎么相亲?怎么上门?
若干有忧患意识的同辈在家苦练削苹果皮。她们总结了诀窍,左手要稳,稳稳握住要削皮的苹果,用大拇指按住苹果的柄部;右手要准,拿着刀,准确判断皮与肉恰到好处的间隔位置,一刀下去,屏息凝视,顺时针削;左右手打好配合,左手随着右手转动苹果,推动刀刃,一圈一圈苹果皮便如波浪,如漩涡,均匀滑落。
一次,我见隔壁小姐姐拿不锈钢勺子刮土豆皮,受到启发。无数个夏日下午,我们一起刮土豆、刮黄瓜、刮苹果,刮任何可刮之物,为了口腹之欲,为了“考试”。
成年后,当我在超市遇到削皮刀时,我松了口气,有种老天开眼的感觉,此刻的我,早学会不care任何对性别有设定要求的“考试”,纯为生活方便故,我成了各种削皮刀的爱好者。
我收藏的削皮刀包括一把电动削皮器,包含三个刀头,削皮、削片、削细丝,都能轻松驾驭;一把挖芒果大勺,让果肉和果皮瞬间完整分离;一把专为西红柿去皮的,一把专为菠萝卸去盔甲的。
手摇的、电动的、立式的、折叠的,我都用过,个中妙处,用四个字形容,如有神助。神是工具,是不断进步的科技;用十个字描述:真是人类最美好的时代!
与削皮刀给我带来的幸福感雷同,被套的发明为我儿时的邻居王姨解决了人生大麻烦。
王姨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结婚。那时候,被子全靠手工缝。一层被里,一层棉,一层被面,四角拉平,食指戴上一枚顶针,再拿一枚大针,穿针引线。一针一线,要围绕被子四周转一圈,为了不让被里被面轻易分离,缝被子的人,还要从中间再用线固定好几道,总之,缝被子是个技术活,考验手艺,考验耐心。
王姨缝被子的水平和我削苹果皮的程度不相上下。王姨能顺利入洞房,要感谢所有亲朋好友,她的被子是吃百家针缝完的。王姨的表姐扎完最后一针,咬掉线头时,不无忧虑地对王姨说,你以后咋办?被子都不会缝,小家能过好吗?
王姨烫着满头卷,潇洒甩一甩,“没事儿!这不结婚来帮忙的都有十七八个女亲戚和同事吗?一个月换一次被子,大家轮着来帮忙,一年半都过去了……”
众人错愕之余,爆出大笑。我在为王姨发愁时,为削苹果皮加缝被子等等关于生活的细碎麻烦恐惧长大时,忽如一夜春风来,被套全民普及了。
王姨一口气买了四床被套,洗干净后,在四楼阳台费了四根长竹竿呈四条平行线将它们一一晾晒,她看被套的神情,如将军阅兵,如炊事班班长看养成的猪,充满迷恋,趾高气扬。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看到并经历了。
当我套被套时,我总叹息不必被针扎,不用血的洗礼,就能裹着蓬松被子睡个好觉。正如,我操作各种削皮刀,对症下药,对果下刀时,开心、愉悦。
我靠扫地机器人、洗碗机解放了双手;靠按摩仪器解放了双肩;靠语音软件,说就能翻译成文字,存进文档,省去打草稿的时间;靠错题打印机,帮孩子整理笔记;靠可视门铃,离家万里监控家门口来过谁,快递有没有准时到;靠皮肤科日新月异的进步抗衰老,我对眼前的一切十分满意,庆幸我们能享受的生命的长度、宽度都是过去的人的几倍,他们不可想象,他们终日劳作的大部分事,所花的时间,今天都被我们节省下来;生命长了,青春竟也延长了。
从医院回来,两天后,我的脸结了大大小小的疤,又过了几天,一块儿一块儿削下来,斑随着疤掉下来,像芝麻离开烧饼,义无反顾。
感谢科技进步。
感谢新时代。
感谢它们带给我的松弛感,目光所及的所有问题都能解决,此刻不能解决的,假以时日也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