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冬天，雪多风大天冷，屋檐上的冰棱常常一挂数日，白天阳光下滴水，夜里又冻成长长的一条。

在我十五岁前，冬天几乎没有洗过澡。村人们在冬天没有洗澡一说，勤换衣服也是不可能的，那时，大家的衣服都很少，大多是贴身一件破旧的小褂子（衬衣），外面套一件厚厚的棉袄。小孩的颈项上有一道黑箍是常见的。一个冬天几个月，不洗澡，能不脏吗？

十五岁那年年底，大约是腊月二十五早晨，我刚起床，距我家不远的一位同龄伙伴，过来对我说，我们上街吧？

上街做什么？我问。

上街洗澡，街上澡堂里洗澡，快活呢。

到澡堂里洗澡，要多少钱啊？我有点为难。

大概八分钱。我父亲已经同意了。去哉，你跟你爷爷要五角钱，能不肯吗？

爷爷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在那个时候算是有钱的。我喝了两碗薄粥，到爷爷那里，告诉爷爷我们要到城里洗澡。

爷爷斜着目光看我，说，到城里洗澡，要多少钱啊？

我说，连吃中饭，要五角钱。

在一旁收拾碗筷的奶奶说，哪里要五角，三角就够了。爷爷没听奶奶的，手伸进棉袄的内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五角纸钱。

我跟爸妈打了招呼。妈妈说，路上过河上桥慢慢的，早点回家里，晚上冷呢。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小跑着走了。

那天天气很好，没风，太阳大大的，挺暖和。

我俩一会儿赛跑，一会儿慢走。途中，小伙伴还拿出两块烤熟的山芋，一人一块吃了。我们紧一程慢一程走着，近午就到城里了。

兴化城也不是很大，走走问问就到了澡堂子门前。

我们买了筹子，进入一个宽大的统间，统间内靠墙放着一排排低矮的椅子，可以容纳几十人。一位老人接过我们的筹子，给我们一条毛巾，高声悠扬地叫着我们的座位。

我们找到位置，站着，不知道怎么办。

老人走过来说，脱衣裳啊，就把衣裳放在座位上，然后从那儿进去洗澡。老人手一指。

看看周围，已有不少人或躺着，或站着穿脱衣服。小伙伴已经动手脱衣裳，我还是站着没动。我感到在众人面前脱光衣服，多不好意思。

老人也许看出了我的想法，大声说，那个小人，快脱啊，还难为情啊。马上来的人更多，位置紧呢。

我磨磨蹭蹭地脱下衣服，趿着木拖鞋，与小伙伴一起进入洗澡处。

揭开一道布帘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里面很大，朦朦胧胧中看见，一边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水池，另一边有几张长条桌。我们进入池子，水很热，我们缩回来，再将脚探进去，坐在池边用热水浇着身子，适应了，又投入水中。真快活啊，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舒服。深秋在家里烧点水在澡盆里洗，水不太热，澡盆也小，洗起来哪有这么痛快。我们学着旁边大人的样子，用手擦，用毛巾在背上搓，污垢卷成了捻子一条条地掉下来。我看看小伙伴的脸红扑扑的，像生蛋母鸡的脸。我又将头扎进水里，用肥皂从头到脚地擦，皮肤红得像出锅的草虾。

正洗着，有人大声叫喊：哪个擦背的？擦背多少钱？

不贵啊，一角钱。

旁边有人说，一角钱不贵，擦擦哉。

小伙伴问，我们也擦擦？

我说，我自己已经擦干净了，我不擦。

那我擦下子。小伙伴来了兴趣。

小伙伴跟着一位老人走到长条桌前，躺下。老人将毛巾猛拧了几把，啪的一声打开，又缠绕在右手上，从小伙伴的头部擦起。

澡堂里的温度太高了，高得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对小伙伴说，我先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小伙伴才出来。我们穿好衣服，走出澡堂。身上无比地轻松，像卸掉一副重担似的。小伙伴告诉我，擦背才快活呢，老人擦背很轻，像一股风在身上吹过。

我俩一人吃了一碗馄饨，往回走，走起来更轻松了。

到家后，小伙伴让我先到他家玩。他父亲正在家中整理写对联的红纸。小伙伴讲述我们在街上吃的玩的以及洗澡的经过，当讲到擦背时，他父亲丢下手中的事，走到小伙伴面前，揪起他的耳朵说，你胆还真大啊，小小年纪还擦背，人家那么大岁数，给你小人擦背，你不折寿啊。小伙伴被揪得哇哇直叫。

我见状悄悄溜走了。回到家里，向爷爷讲了一切。

爷爷夸奖我说，你不擦背是对的。

本文原载《现代快报》2024年1月25日副刊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