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任海明

凝望着浑浊而激荡的母亲河，它时而排山倒海、樯倾楫摧，时而潭面无风、水磨如镜。一年年花开花谢，母亲河滋养着一代代黄河儿女。一岁岁潮涨潮落，黄河传唱着一曲曲美妙而凄婉的歌谣。我们世代生长在这里，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遥望星空，一河相隔。船橹晚唱，两岸惊鸿。母亲生长在河岸一个富足的家庭，她的祖上算当地的名门望族。但，一切繁华在侵华日冦一炬之下变为乌有。母亲的童年是在战乱频发、凄苦交迫中度过的。黄河西岸的延安，像一盏明灯照亮了黑暗里的人们，红色的火种迅速在两岸传播。我的父亲很快就成为接受革命思想的进步青年，并加入了共产党担任区民兵中队长。母亲的母亲，是一位开明而有见地的刘氏族人，她认为这个青年是可以托付女儿一生的人。母亲跨越母亲河来到了河东，用她稚嫩的肩膀撑起了一穷二白的家。黄河水养育了她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坚韧不拔的毅力。母亲的伟大在于母爱的无私，一手托起儿女的希望，一肩挑起苍桑的岁月。伟大而平凡的母亲，是我心中的阳光、雨露！

新中国成立后，国家百废待兴，全国人民以极大的热情鼓足干劲，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中。朝鲜战争爆发，母亲和广大妇女一样，给志愿军做军鞋、磨炒面，为前线将士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土地改革、扫盲运动，母亲不甘落后，还拿了村里脱盲班考试第一名的成绩;互助组、合作社，母亲没有掉队，积极响应参与;除‘四害、讲卫生’、人民公社化、农业学大寨等等运动，母亲身体力行，起到了一个革命干部家属应有的带头作用。做为一个家庭主妇，她不但没有给父亲的工作拉后腿，而是相夫教子，发挥着满满的正能量。母亲传给我们的是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

天道酬善，世事苍桑。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深深地烙印在我幼小的心灵，母亲睿智、果敢、坚毅、正直的形象影响了我的一生。

上世纪五十年代，“大炼钢铁”的风暴席卷全国。我村也和全国一样，在万马奔腾中奋力前行。每次的运动，总有上边来人指导。这次下乡干部的任务不是指导而是督办，“响应党的号召，三年内实现钢铁产量超英赶美！”。这人年龄不大，可执行上级政策的力度不可小觑。所以，人们就送给他一个绰号“牛二杆子”。如此这般，他在我们公社可就算上是名人了。只要村里有什么难办的事，公社就要让他亲力亲为。当然，他“一诈乎、二训斥、三扣帽子”，在这三板斧作用下，离成功也就差不多了。如果遇上硬茬茬，他还留了一手，“给我捆起来，送公社！”，如此一番折腾下来，问题好赖还是都解决了。

第一板斧，就是让村干部领着挨家挨户搜交锹、镢、犁、铧等铁器。那阵势啊，好像农民手里的这些生产生活用具都成违禁品了，也好像被收交后的农民马上就转成市民，要吃供应粮了。

第二板斧，门上的门环、铁锁和刀刀、剪剪一个也不许留，就是砸锅炼铁也要完成任务。

第三板斧，先从党员干部头上开刀，不管是谁，敢抗命者就以现行反革命罪论处。

村里的党员干部授命后人人自危，个个垂头丧气。

牛二杆子看着身边这些象被霜打了的茄子，开口决定:“那就先去在外地工作的党员干部家里吧。你们稽考一下，咱先到谁家去呢？”

推来算去，牛二杆子带队直冲我家来了。那时的母亲正挺着一个大肚子，怀着我弟弟。看着来者这阵势万分吃惊，弱弱地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砸锅炼铁，你不知道吗？谁敢抗拒就是现行反革命！”牛二杆子大吼大叫。

“你拔了锅，炼了铁，我家用什么做饭？”我妈回问道。

“谁还管你怎做饭了，没锅不用做！”牛二杆子蛮不讲理了。

“拔！”他下命令了。

遇上如此不讲理的，我妈想到的是家里大人孩子和将要坐月子的自己，没锅了全家今后还如何活下去？她顿时失去了理智，顺手抄起菜刀就要抹脖子，“我不活了！”。

村支书见状迅速夺下了菜刀，对着牛二杆子:“你看你这是弄成甚了？她老汉可是魏公社的副书记，是个老革命。出下人命事了，可不好交代呀！”

牛二杆子挥挥手:“走，咱不跟这疯婆见怪。”

我妈越想越难过，屈辱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珍珠滚落下来。把我和二弟安顿在我矦爹家后，含着眼泪，带着天大的委屈离开了家。望了望村边那奔腾向前的母亲河，用右手捋一下凌乱的短发，大有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出征气概，孤身一人，踏上了去寻找我父亲的漫漫长路，那年我只有七岁。

山路坎坷，河流弯弯，都没能阻挡母亲那蹒跚的脚步。黄昏时候，走了不足一半路程的母亲，已经是饥渴困乏难耐，不争气的肚子突然开始隐隐作痛。是不是临产了？不祥的预感给母亲平添了战胜困难的勇气。走啊走，终于望到了远处山庄升起的袅袅炊烟，心里一阵惊喜。她努力，再努力，一点点向前挪去，脚下出现了殷红的血迹，她晕过去了……

当母亲醒来时，已经是躺在人家的炕上了。望着眼前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愰然大悟，知道自己是在别人家里生完孩子了。一位头上扎着毛巾的妇人忙着给她喂红糖水，口里不停地说着:“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庆幸的是，母亲晕倒后遇见了这一家好心人把她救了回来。经母亲询问得知，这个村叫石门村，她忙向主人打听我们的一位亲戚，并让转告亲戚及时捎话给我父亲。亲戚得到信息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寻找我父亲，并一道返回用担架把母亲和弟弟抬回我家。那几天，村上来探望母亲的人络绎不绝，好像她真成了凯旋的大英雄。

此后，几乎闹下人命事的牛二杆子再也没来过我村，村里的砸锅炼铁也就划上了句号。不久，我们就去魏公社安了家。每当想起母亲被迫北上那事，总觉得余悸未消……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九曲黄河万里沙，奔腾不休的大河澎湃远去，千转百回的母亲河，涛声依旧。母亲河边的母亲，经历岁月的打磨己青丝成霜。九十多岁的母亲仍旧精神矍铄，大有跨越世纪的力量。她的高寿与其性格不无关系，她的性格与大河的精神不无关系。母亲一生自强不息、大度豁达、宽厚仁慈不能不说是母亲河给予的神韵！母亲一生点点滴滴为人小事，体现了她平凡中的不平凡。

忘不了，在苦寒岁月中忍饥受饿，为供子女读书。

忘不了，风里来雨里去，苦撑春华秋实。

忘不了，乡亲们青菜熟果，致谢母亲的厚道仁爱……。

这一切随着母亲河的涛声而过去，但这一切又何曾会过去？母亲在儿女们的心中写下了坚强与感恩。

母亲河伟大，母亲不凡！

2024.1.20.写于太原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