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李师江《丝路古船》:让海上丝路的荣光有机进入类型故事
当代 2024-01-05 09:00

记者:师江好,《丝路古船》这部小说既写了盗宝的线索,又写了海上丝绸之路的文明,感觉内容非常丰富,这与以往的写作比如《黄金海岸》,有什么不同吗?

李师江:《丝路古船》在写作的角度上有所变化。之前的《黄金海岸》,是一部写土地的题材,写作角度比较堂堂正正,就是通过人物的命运、时代的变迁,描写土地与人的关系,以及土地的命运。那么《丝路古船》是写反映丝路文明的故事,正写的话,很难写进去。从盗宝的角度写,是一种反写,反而能写进去,把丝路荣光有机地进入故事和人物的命运中。也就是说,表面上是写一个类型故事,但是又能做到丰富,把古今熔于一炉。

记者:这些年,我看您的作品,不论是长篇还是中短篇,很大程度上都是以家乡为背景,是您有意地去发现家乡和海洋相关的创作灵感吗?

李师江:对,不论是《黄金海岸》《丝路古船》,甚至连写空巢老人生活的《老骨头》,都是本土题材的。但是这也是迫不得已,因为目前我的根在这里,对这块地方最了解,地域气息,一草一木、风俗习惯,我都熟悉。即便是写其他地方的故事,我也会本土化,融入生活经验,这样比较好操作。

记者:关于海洋文学,您是否会继续写下去,形成一个“海洋的宇宙”,还是会继续创作其他题材的作品?

李师江:首先我不会给自己设限,一定会写哪个方向,还是看感觉,或者说对哪个素材在脑海里先瓜熟蒂落。但是,如果今后还会继续写作的话,海洋应该是自己感兴趣的一个方向,也许能构成一个“海洋宇宙”。在创作完《丝路古船》的时候,我本来有准备进一步的计划,姑且叫《藏宝谣》,是有关清代大海盗蔡牵的故事。但是目前创作遇到一些阻力,暂时不会动笔,有机缘的时候再写。总体而言,海洋的题材会吸引我,第一个是比较有特质,海洋小说也比较少,基本上不会去重复别人写过的东西。第二个是我自己对海洋、渔民有深切的感受,加上这些年在泉州、霞浦等地的采风和了解,具备一定的素材。

记者:您的作品现在大概一半都是有类型文学的结构,乃至悬疑手法,但又比纯粹的类型文学要有深度,也就是说有纯文学的特质。您的这种创作,与纯文学创作,有什么不同?

李师江:小说创作有两个方向,一个是讲故事方向,讲究情节的跌宕起伏,另一个反故事方向,弱化情节。一般来说,纯文学的写作,是弱化故事,更突然人物的内在世界。这是一种高级的写法。但是我个人喜欢看故事精彩的小说,所以写的话,至少形式上是走通俗小说的路子,强调故事、人物命运、悬念、设计以及接地气等元素,倾向于一种智力竞赛。在此基础上,尽可能给与人物更深的精神力量。在美剧中,把看到把故事写得更精彩、更人性、更出其不意,也是一种很高级的方向,后来的写作,有借鉴了这方面的经验。另外,我的创作偏向于情节,也跟写剧本有关,剧本会影响小说的创作。

记者:您从小生活在海边,您说对现在写海洋题材的作品肯定有所帮助,在成长的过程中,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有关海的事。

李师江:小时候我们多是见过父辈从劳作回来,看到母亲讨小海回来,带着满身海的气息和鱼获。靠着这种气息,了解到海的神秘与丰饶。我自己并没有出海的经历,回想起来,值得一提的是,小时候去漳湾镇上,经常经过造船厂,锯末洒在地上,散发着樟木香味。师傅们正在建造高大的福船,非常威武,让你有出海远洋的想象。有一次我从漳湾回家的路上,经过路边的滩涂,看到下面滩涂上的跳跳鱼和螃蟹,忍不住下去,但是滩涂泥泞,寸步难行,捉了几只螃蟹。那时候大概十岁左右,第一次下海的经历,明白在海上生存极需技巧的。

我大伯是专业钓螃蟹的,有一个像八爪鱼一样的钓钩。每次回来,便挑两篓子螃蟹在井边清洗,那时候觉得海是个宝藏。

记者:下一部要出来的作品是什么?也会是海洋题材吗?

李师江:下一部作品,是一个中篇,已经完成,目前在修改当中,叫《火烧弹涂》,是以上海钢贸危机为背景,发生在海边的悬疑故事。

■分享会

当文学沉浸在大海的辽阔与神秘之中

近日,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北京举办“当文学沉浸在大海的辽阔与神秘之中——李师江最新长篇小说《丝路古船》”分享会。

阿美(编剧):

我对师江这几年的创作比较了解,他写的几部小说我都看过,都挺好的。这部仍然是非常好看的小说,首先构思很精巧,塑造了非常鲜明的一组人物形象,也探讨了这些人的情感世界和精神世界,情节起伏跌宕,很有悬疑感、悬念感,在戏剧性和叙述性上都是很强。师江写的东西,对人性深度的表现仍然是非常深刻的。刚才他们说的,中华传统里面,主流文化还是黄河文明也好,或者说中原文明也好,是以土地为根本的,大海确实是边缘的。我是青岛人,我离海也挺近的,但是我对海不太了解。虽然我的成长环境离海并不远,但是我们那种文化和传统更多是以土地为根本的,跟海的关系不大,除了吃海鲜比别人方便一点。我们历史上除了郑和下西洋,好像很少有人走出这个海域吧,也缺乏对海的探索、征服的欲望和精神,我们还是扎根于大陆,所以我觉得李师江是非常珍贵的作家。

尹丽川(诗人、导演):

这部作品我确实挺惊艳的,我本来是带着任务的,结果一下就看进去了,他确实用了一个类型化的形式,但同时他写的又是人性,没有减损人性的东西,因为有时候为了故事失去人性的表达和探究,纯类型化的东西马上就可以猜到发生什么,永远是随着情节走,没有停留下来。但是师江在人性上的塑造,船仔那个人物就很鲜明,同时他非常有画面感,确实已经是剧本了,我脑海里就有个人物出场,到一个悬念戛然而止又开始引入另一个人物,总之是非常好看的一本书。

蔡崇达(作家):

我对这本书的印象,师江想写一个漂亮的故事,这个故事是精致的,里面的各种设计是扣人心弦的,而且设计了几重矛盾和冲突。当然这首先是一个非常好看的故事,以这样的方式把我家乡的很多历史,或者泉州这块土地上发生的各种命运、各种故事、各种积淀、各种努力都展现出来,从这个角度来说,作为泉州人要非常感谢师江。师江的写作当中一直有一个少年的新鲜的灵魂,这本书里贯穿的是他一直不变的主题,他的写作一直有一个特别少年性的,就是有一个新鲜的灵魂,一个无比真挚的纯粹的灵魂,跟当下的所有秩序如何相处的故事,这是我从这本书里感觉到的,而且这也一直是师江让我觉得比较喜欢并且延续的部分。

■评论

闽东的海域生活是作者海洋写作经验的源头

刘伟雄(宁德市文联副主席):如果以为李师江的这部新小说仅仅是写海底夺宝猎奇的故事,那就错了。才气过人的作者实际只是“借壳上市”,将现实与历史、海与岸、自然与人性的纷繁复杂的关系熔于一炉,通过步步为营的情节推进,把海洋的演义诠释得生动迷人。以其海边人特有的嗅觉、出神入化的手笔,描摹了波涛如绸的海之壮美、深邃如渊的欲望之海。在两代人共同面对的大海面前,他们的人生如礁盘一样扎实和坚韧,如浪花一样柔软而多姿。苦涩的海水、温柔的海风丰富着他们跌宕起伏的人生,也雕琢了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群雕。

由于阅读的习惯,曾经对师江早年的“私小说”品味的作品并不看重。《中文系》虽然一战成名,吸粉无数,我反而对他的《福寿春》情有独钟。因为这部作品在他写作生涯里是离乡土最近的一部。从小在海边长大,熟悉的生活环境,日子里的海边岁月,在阅读中特别亲切自然。但那书也许是作者众多作品里非常平凡的一部,并没有特别出色,却为后来的《黄金海岸》的创作奠定了厚实的基础,也埋下了以后成功突围的饱满种子。

我不知道所谓的“新南方写作”到底是什么,但南方作家写小说要突破语言上的障碍,的确要比北方作家花更大的力气。李师江在创作中不断拓展,不管是场景描写还是人物塑造,语言的独特性在《黄金海岸》的上半部中已表现得非常精彩,而对熟悉的海边风土人情的描写更是信手拈来,栩栩如生。看《丝路古船》也有类似的感觉,仿佛从文字中我们就可以闻到海洋独特的气息。

在宁德这块土地上,地域性写作成就了“闽东诗群”的成长。以海洋为题材的作品不断涌现,而一向偏弱的小说创作,因为李师江近年的崛起,得到外界普遍的关注,他的“海洋滩涂文学”写作在国内小说界独树一帜,海洋的神秘与壮阔,人性的丑陋与美丽,人生的迷失与救赎,在他的笔下一一展现。这种阅读的快感,只有在早年阅读邓刚《迷人的海》时才会有的感受,今天通过李师江的作品得以重温。

李师江一直在努力寻找故乡海滩上的这片海域的奇观,那是他写作的原点,灵魂的故乡。他不是讨点小海就怡然自得的作家,目光远处就是波涛汹涌的太平洋,我想,像小说中的“船仔”一样,他的目标就是要拥抱这片一望无际的汪洋!

许陈颖(宁德师院副教授):李师江的小说注重经验和事实,更重视心灵探索,他在话语建构的故事文本中解释现实世界,并在人性探索的深处不断地扩大自己的精神边界。近年来,他把目光转向海洋,借助故乡海域的家园体验创作出《黄金海岸》《丝路古船》等一系优秀的小说,是对中国当代海洋小说的极大补充和丰富。

李师江的故乡是闽东。虽然《丝路古船》是以海上丝绸之路“泉州”作为其写作背景,但必须得承认,闽东的海域生活是作者海洋写作经验的源头。

宁德作为中国南方一座迅速崛起的滨海城市,这里既有历史传承,也有现实变革;既有文化主流,也有日常边缘。杨庆祥在《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中提到新南方写作的“海洋性”特征,他认为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海洋书写都是缺席的,或只是“海岸书写”“从未真正进入海洋的腹地”。但是在闽东,无论是《黄金海岸》中对滩涂生物百科全书式的书写,还是《丝路古船》中的个体海洋经验的诗性描写,包括活跃在这片土地上的“闽东诗群”的海洋诗想象,他们的创作都呈现出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区别于传统“眺望”式的海洋书写传统,而是基于生存与身体的海洋书写想象。换言之,他们的海洋书写是一种源于故乡身体经验的语言化表述,是一种有根脉的写作。

郭诗亮(厦门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丝路古船》在警匪追逃的情节结构中,以打捞明初沉船为线索,意在勾勒海上丝绸之路的前世今生,从而探讨全球化和本土化的关系问题,以及在此背景下人的困境与救赎的可能性。全球互联是海上丝路的题中应有之义,小说曾从历史和当下两个层面印证这一观点。一方面,它的拓展与延伸曾使沉船主人带回红薯苗,以帮助乡民对抗彼时的饥荒;另一方面,当下海上丝路又使岛上居民的物质条件得到极大改善。当然,小说的丰富性在于其对新形势下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探讨。作者在此意图以建构情感共同体的方式,来使船仔、郑天天、练丹青等人互相疗愈,最终化解他们的执念。不过,半开放式的结尾,为小说留下了更多可供想象的空间。

小说中,李师江并不试图塑造海明威《老人与海》中老渔夫那样的“男子汉”角色,而是从普通人的视角出发,书写海边居民在全球化背景下的坚守与困惑,进而探讨人的存在性命题。闽东诗群的诗歌创作立足地域,书写故乡风物,又超越地域,表现人类的共同体验。而李师江作为与他们共享同一份文化环境的小说家,其所思考的海与岸、海与人乃至故乡与异乡的关系问题,都与闽东诗群具有相当的延续性。同时,李师江的小说创作或可在文学形式的层面上,同闽东诗群互相补充。

瓦雨晴(厦门大学中文系硕士生):可以说,《丝路古船》充分体现了李师江的叙事与架构能力。首先,小说选择以“南方之南”的东南沿海泉州、福州等地作为故事展开的背景,地理位置的边缘性带来的是经验上的惊奇感。其次,通过盗捞团队的考古过程让过去进入当下,为我们铺开了泉州的历史画卷——泉州港的兴衰变化,陈友定的家族历史,元朝官窑青花瓷的制作······作者在古籍与现实之间游刃有余地穿针引线,给读者以于历史与当下间不断穿梭的阅读感受,而泉州的前世今生也就在古今联袂中得以勾连。此外,小说还涵纳了众多叙事元素。在不算长的篇幅里,作者融合了盗与警、海与陆、真诚与欺骗等不同话语,读者摄入了饱满厚重的故事,也在众声喧哗中跟随李师江不断求索如何达成人与历史、与自然、与他人、与自身的和谐。

李师江近年的作品包蕴着海洋文学写作与新南方写作的因素,却不能一劳永逸地将其划分为其中的任何一种。小说的情节铺陈与人物塑造明显凸显了某种海洋性与地域性,无论是《丝路古船》中的海岛还是《黄金海岸》的滩涂,都补充了以内陆文学为主体的中国文学,切实拓展了旧有的文学地理版图。在这个层面上,李师江与闽东诗群的文学实践虽分属于不同文体,其内在逻辑却是一致的,也都召唤着一种辩证的态度——一方面要看到共同体体现出的地方性,另一方面也要提防“一言以蔽之”所导致的对作家个性的遮蔽。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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