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三回描写贾母的正室之中,摆放着一架绣屏,这架绣屏缀着璎珞,绣的是历代名家的折枝花卉,高雅不俗,十分珍贵,珍贵到什么程度?以贾府的尊荣富贵,这个绣品“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二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
由这段文字推断一下,这幅绣品,很可能是充满了传奇色彩的顾绣。
顾绣作品《湖石花蝶》
时间线吻合
顾绣鼎盛时期之后就是《红楼梦》的创作时期
《红楼梦》中多用隐笔,以假隐真,所以绣屏绝不是杜撰出来的。既然是真实存在过的,那就会有来路。在书中,仅仅出现了一次,寥寥几百字,就写尽了绣屏的来龙去脉,这架绣屏出自一个叫慧娘的才女之手,慧娘早夭,绣品绝迹,收藏有她作品的人家都舍不得拿出来用了,因为慧娘的绣品不俗,多以书画、书法为题材,于是将她遗留下的作品尊为“慧纹”。贾府原本有两三件慧纹的作品,后来都进献给宫里了,就剩这么一件,由贾家的最高领导贾母拥有,因为珍贵,贾母也不常摆出来。
仅此一件,由此推断,这幅绣屏不是四大名绣,四大名绣不乏传承人,而且在清代正是崛起的时期,不会有绝版的作品,何况在风格上,璎珞绣屏也和四大名绣的风格不符。
《红楼梦》是家族故事,以他们家的富贵和职位,能买得起任何绣品,唯有顾绣已经断代,是当时有钱也买不到的绝品。
顾绣以家族命名,是绣史上的传奇,明代文学家谭元春赞叹:“上海顾绣,女中神针也。”顾绣可追溯到明中期的缪瑞云,缪瑞云嫁到顾家给顾名世做妾,她不受宠,但性格安静,擅长刺绣,于是用很多时间来刺绣佛像等,她在顾家见到了许多来自元代和宋代的名家字画,便试着将这些字画绣成作品,从而形成了独特的风格。
清姜绍书《无声诗史》记载她的绣品:“气韵生动,字亦有法,得其手制者,无不珍袭之。”缪瑞云地位低下,但她的绣品却精妙无双。
顾绣真正兴盛是在晚明时期,缪瑞云之后,顾家的第三代,顾名世的孙媳韩希孟接过了缪瑞云的传承。晚明动荡,文人士子朝不保夕,于是享乐为主,无意中成就了美学高峰,顾绣也承袭了当代的美学。拥有天时,晚明的高级审美和文化氛围;地利,江南富庶文人士子品位高雅;人和,顾家人连续出现刺绣高手……这些条件综合,顾绣在晚明达到鼎盛时期,被称为“画绣”。大家贵族都以收藏、摆设顾绣为荣。
《红楼梦》大概成书于清初,是曹雪芹做的一部家族史,他的祖上做江南织造,接触世间最好的织造物,家里能存下明代末年的几件顾绣是很正常的事。此时的顾绣不再有产出,贾家的绣屏成为了绝品,所以哪怕贾母这样见识过顶级富贵的人,也将这件顾绣作品珍藏起来不舍得用。
顾绣与慧娘的追求吻合
绣的是艺术品,不计利益
《红楼梦》中这样写璎珞绣品的作者:“他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仕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
璎珞绣屏的作者,虽然品位高雅,技法不俗,但并不是专业绣娘,她们绣的作品不卖,家里不缺钱,不用以此为生计,绣品都是兴趣之作,产量又极其少,只用来赠送朋友或自己赏玩等,世家大族都稀罕,却很难获得。
顾绣的传承人韩希孟的丈夫顾寿潜说过:“女红末技,乃辱大匠鸿章,窃为家珍,绝不效牟利态。”
可见顾绣的特点和《红楼梦》的璎珞绣屏如出一辙,都不是为了利益而做的商品,而是以沉厚的家族文化为骨,以高雅的品位为魂,不为市场服务,有钱也没处买。
顾名世作为嘉靖年间的进士,有深厚的文化沉淀,从缪瑞云嫁到顾家,成为顾名世的妻子,再到韩希孟嫁到顾家承袭顾绣,他们家一直都是家世富足,并不赖以后院女性的绣品去生活,可以说,顾绣是以梦想、以艺术追求、以趣味为主,不计利益。有文化传承,又从容、技法高妙,所以顾绣很符合文人的气质,件件都是艺术品。
顾绣发展到清代,家族开始衰落,为了生计,后院的女眷们开始靠刺绣维持生活,为了迎合市场,她们的绣品题材从名家字画转变成福禄寿等民间喜爱的题材。
嘉庆年间《松江府志》记载,顾名世曾孙女顾兰玉:“工针黹,设幔授徒,女弟子咸来就学,时人亦目之为顾绣。”大家都能来学,顾绣名气大了,灵性却没有了,从此淹没在市场中。
到了清代中期,顾绣已经彻底失去了艺术性,贾府收藏的早期顾绣璎珞屏风就成了珍贵的收藏品,天下再也不会产出第二个,物以稀为贵,何况还是绝美品位卓绝的绝品呢?贵如贾母,也珍惜起这唯一的一件宝贝了。
顾绣的题材与璎珞绣屏吻合
都具有文人画神韵
在顾绣之前,流行的绣品是颜色鲜艳,造型逼真,唐胡令能写的《咏绣障》,讲得很生动:
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
绣的柳条像真的一样。
但《红楼梦》这件璎珞绣屏显然不是写实路线的:“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
曹雪芹在形容市面上的绣品时,用了可恨两个字,可见他觉得俗气鲜艳不可取,他看不上那些俗艳的作品。而曹雪芹笔下这架屏风,绣了折枝花卉,每一枝花题一句诗词或赋,这些诗词也用黑绒线绣出来,每一笔每一画都还原了原作的灵动与自然,处处都是高妙的细节。
《顾绣考》记载的顾绣,也正是这样的特点:“露香园顾绣,据称得之内院,其擘丝细过于发,而针如毫,配色则亦有秘传,故能点染成文,不特翎毛、花卉,巧夺天工,而山水、人物无不必肖活现。”
从《三国志》中记录的针神薛灵芸,到胡令能描绘的非常好的绣屏,都以逼真、舒服为主,但顾绣将绣品的审美提高了一个层次,顾绣以水墨为色,以历代名画为题材,更以书法为点缀,做到了诗书画印一体,完全承袭了文人画特点,和璎珞绣屏的题材、审美几乎一模一样。
顾绣横空出世后,也确实得到了许多文人雅士的赞誉,明代画家董其昌就曾经大力宣扬顾绣,称韩希孟的作品为:“其灵秀之气,信不独钟于男子。观此册,有过于黄筌父子之写生,望之如书画,当行家迫察之,乃知为女红者。人巧极,天工错。奇矣!奇矣!”
董其昌认为顾绣的花鸟已经超越了五代、北宋时期的黄家父子。
收藏在上海博物馆的一幅顾绣创始人缪瑞云作品《枯木竹石》,也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些特点,远看是画,近看是绣,竹叶飘逸,清疏淡雅;另一幅顾绣作品《陶潜赏菊图》,更是用层层叠叠的针法将中国写意山水以针线的方式展现出来。
《红楼梦》为闺阁立传,看似虚构,实则写实,在整部书中看似穿插了这么闲闲的一笔,很可能是在顾绣衰落之后,为创造了顾绣这一高雅艺术作品的女性立一小传纪念。
文并供图/月满天心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