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单位办公楼后幽径斜刺西行,到院墙根时,惊飞麇集那里觅食的山雀;山雀抖翅南翔,若一缕云烟消失在壁外岭上的枯草裸石间,蓦然落寞,竟使自己想穿透横亘眼前这堵矮墙,追随那些远去生灵的啸喊。
墙外土岭上,草木疏落,农垦田星罗棋布,岗脊祖始爷庙神韵十足。农历每月初一、十五庙会,朝会者拥挤庙前,把燃着的香和纸表,投入大鼎祭祀祖始神灵。
之后,善男信女们便会双手合十,祈佑儿女交上好运,高招遂愿;要么诅咒盗牛贼、偷割庄稼懒汉吃枪子儿……一幅民俗剪影,便是一种民意流泻,他们把生命的石头,凿成日子里的碎屑,捧读后再拼成自己的造像,置于天地一角,任由过客遐想。
儿时,祖母抚我入眠的喃语,即是从一座庙开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不等和尚手里木鱼响,我已潜入梦乡了。倘使还不能安睡,祖母又会指着黑魆魆远山,念道她的第二个故事,我边听边拽长被褥蒙眼,直到睡液滑下嘴角。
《农妇斗大蟒》大概意思是,有个农妇养了一群鸡鸭,每天辰时放野,酉时归圈。一天,发现少了一只鸡;次日清点,又缺一只鸭。于是,沿路寻到村头山神庙前,见老槐树下有鸡毛和鸭绒,这时,她想起了邻里丢失牲畜家禽、归咎于山神索祭物的说辞。
农妇揣着糊涂要弄明白,挨到第三天酉时,躲到破庙里看动静。
不久,鸭子嘎嘎尖叫起来,她不看则已,一看惊得说不出话来,仿佛泥塑一般。原来,从老槐树树洞探出个大蟒脑袋,嘴里衔着的鸭子打着扑棱。
蟒害曝光后,庄户人在老槐下铺上碎麦秸。大蟒故伎重演,由于吞吸大量麦秸屑而梗噎毙命。
每逢思念祖母时,我最先记起的,便是这些故事里的惠泽。及至中年,更感风淡云轻,品味格调向眼下倾斜,大江大海壮阔,还得汲井水饮,于是,不经眼的东西越来越鲜活,接着便有了对话的欲望。
门前土岭,名曰九里山,大体呈东西走向,宛如拱卫市区的南城郭,绵延数里。山上植被疏密相间,偶有断脊亦具崖韵,间或有桃林枣园镶嵌起伏,人出入其中,不外诗话桑田,春燕衔木,夏荷缀池,山菊落金,寒梅施朱,银锄落处,稼穑凝绿……
山无仙也灵,灵在垄耕者的犁波中,灵在踏青人的寻趣里。
一日午间,与工友相约逛山,时正油菜花铺地,香溢四野,回眸市区,但见楼房鳞次栉比,却没有了空间挤压的局促。行至南麓,遇到一对儿中年夫妇,正在石隘下拓荒。
许是女人腰椎有毛病,边扎草捆边捶腰背。一忽儿,又站起来扭转身子,呈减轻痛苦状。男人瞥见后,放下手里的镐,走上去扶她到地头歇息。女人舒口气,看了丈夫一眼,把壶斟茶,双双席地而坐,默视着开掘的新土……
自从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受蛇引诱,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便与土地结下不解之缘——人类手臂在被疾藜扎破的血红里,抚摸到爱情竖琴而使生命弥足珍贵。
或许,农民爱情誓言里,缺少“爱”字点缀,犹如高粱花不招眼妒,花谢结实,花与子之间互望多于依偎,而真情往往隐于日子里的默契,男耕女织,女炊男弈,炕头促膝,组成一串串音符,萦绕于农家小院的角角落落。
想此,不得不扯一下那位愿将自己卖给识货者的韩信。传说韩信年少落魄时,受一名阴阳先生指点,在九里山中,给生母看好一块茔地,岂知韩老夫人身子骨硬朗,招来韩公子不待见,趁月黑风高一夜,将其母活埋于那处风水宝土,为自己日后大贵,庇禄荫福。
民间传说有多少可信度,姑且不论,距九里山数十里的三个村镇,委实冠以汉初三杰萧何、张良、韩信等的姓氏名号,从远年沿用至今。至于萧营、张良村、韩信街的陈迹,透示了哪一段历史,或是附会了什么,更不得其玄妙了。
但我想:古时的九里山,一定巍峨多姿,否则,怎么藏得了韩信这样的大虫?怎么能招来萧何、张良两颗巨星临空?
遐想归遐想,远古的晨钟暮鼓,已成一碾黄尘因风而去。遐想有时如瞭望太阳,看久了眼晕,不如从阳光落地影子里捕捉斑斓,因为土地才是我们举足踏行的实在。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