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50岁靠上人,脊背有弧度者,或是后天性罗圈腿者,几乎都从事过繁重体力劳动,下过大力气人,与笔挺身材无缘。
奶奶80岁那年,身体弯曲成月牙形状,只有举颈视物光景,她才能稍稍舒张一下躯干。如果是阴雨天,她腰疼愈甚,有时疼得扯下头上裹的蓝土布巾,攥在手里减压。听村上有阅历人说,无论男女,头前伸超过脚尖,命不长久。
我在心里默祝奶奶躲过坎,多享几年福。但她没能打破这个魔咒,在她84岁那年秋天,突然晕倒于老宅院子里,胸口憋闷,气息微弱,幸而被下地干活回来的三叔发现,得以救治,保全了性命。之后,姑姑把她接到自己家调养。
有一次,回家探望奶奶,路过叶县城,想起她用吊针瓶装热水暖脚,打算买两个热水袋捎回去,怎奈跑遍半条街的药店,也没有购到,以至于多年后我仍纠结于此。
几个月后,奶奶病情好转,执意回老屋独居,姑姑只得奔走于她家与老屋之间,直到她去世。
出殡当日,正值隆冬,冷冽气流里裹着零星雪糁,嚓响着树木、麦田和农舍,仿佛加深对它的记忆。
亲戚邻里闻悉而来,小院顿时弥漫肃穆气氛。忽然间,有吊唁者指着院一角花坛嚷道:“月季这时候咋开花了?”据说,室外月季,冬天很难开花,温度决定花期。诧异之际,我数了一下,一株月季上开花三朵,另有花蕾缀枝,或许应了乡人那句“你奶奶人好”的评语吧。
奶奶经历了太多苦难,不是一本书能够装下,但我几乎没有听到她抱怨生活的话,也很少见她唉声叹气,并非她有什么超人地方,而是善于与生活和解,老把自己当作一枚刺绣针,不管手里是粗布亦或是绸缎,她只是针织而已。
《圣经》故事说,一棵无花果树栽在葡萄园里,园主见连续三年不结果实,嫌它白占土地,要园丁伐掉。园丁恳请再留无花果树一年,掘开周围新土施肥,若仍然不结果子,砍去未迟。
故事透示出两种思维状态,老板只看重眼前利益,员工注重于终极目标,把劳役当成修筑福祉的铲子——上帝不乐意坐电梯上天堂的人。
阳台贴瓷片时,我把每箱拆零搬上6楼,之后几天,两臂酸沉,上楼时双腿打颤,犹似挂一副铅袋。及至水泥拉到,我干脆对民工说,扛上楼吧,按你们行规,每上一层楼,在基数上加钱一元。
民工面相憨厚,肩上搭块紫色帆布,遮了大半身体,眉毛、胡须粘满粉屑,汗湿衣衫。开初,他驮水泥踩梯如无负荷,楼下楼上几个来回,步履匆匆。
歇脚拐角处的宋大妈,一边问我施工规划,一边使劲擦汗,抱棵大白菜回家,就把她折腾成这样。
聊闲间,楼道又响起踩梯闷响,一声比一声重,等那民工扛水泥上来,我连忙递上纸烟,要他喘口气再干。
不料,他指了指身上粉尘,意思是不能中途泄劲。后来得知,为照顾读高中的女儿,他从乡下来市区打零工。于是,我眼前浮出一棵被风雨剥蚀的槐,绿叶稀疏,依旧撑起自己的天。
在女性世界里,也不乏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也许为了一枚小愿望,她们跋步于四季的泥沼中,穿行在大街小巷的闹嚷里,给自己一个定位。
老厂坐落在市郊九里山北麓,大门朝北,穿过门前姚电大道与铁路道口,向北便是通往市区马路,呈坡状延伸下去,在蹬自行车上下班年月,到了这段路上,要么提气爬坡,要么一溜烟赶回家,有劳有逸。
有一天,浓云无雨,经过铁路道口时,瞥见一辆载满废品人力三轮,陷在了道轨之间。再看蹬车女人,装束邋遢,身体呈弓状前倾,车顶坐一个小女孩,往口里送着零食,一条马尾辫在她脑后跳来跳去。
出站火车已拉响警笛,我分明感到路面颤动,出于本能反应,连忙骑自行车窜过铁路。之后,又频频回首道口......
许是拾荒女人慌了神,一个跨腿动作,蹦下三轮车,以手拽其前行,蛮劲尽出。就在她额头冒汗当儿,从铁路岗亭走出一个着蓝制服男子,用力在车后推了几把,旋而放下栏杆,迎火车打起安全旗语。
车上小女孩,处在浑然不知母亲辛苦年纪,谁又有资格责怪呢。而于我来说,后悔没有帮上一把,究竟于实际有多大裨益?所谓恶,并非操刀相向一款,善念缩化在熟视无睹中,无疑催生冷漠的萌芽,固牢为虐的莠草。
我们不觉察的沉重,更在于渐渐丧失内心强大——现代化工具的应用,快捷而省力,同时,也嬗变新一代劳作理念,汉字失忆不是一个明证?不由人不想到电脑按键上的芒刺。
有科学家预言,人类再进化若干年后,将蜕变为头大身小的矮人,世界如同传说里的古代侏儒国。这样一来,穿衣节省布料,住宿无须高楣,造瓷匠得改版餐饮模具,连轿车因缩个头而不再塞满小巷大街了。
美女的标志呢?当然有适时定规,再现三寸金莲版型,不是不可能,倘若以此为美,美何以堪?相反,若一味拒绝现代文明的鼙鼓,势必积弱失道,引来嘲弄的箭镞,更不堪阳光焦聚投矢。
走向生态文明,是从因袭到扬弃的过程,是接纳与抵牾搅拌后的吐新。
舍弃,也是为了拯救,有时候拯救,是为了救赎自己,天堂不在天上,在我们人间筑造。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