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几乎任何一个自然保护区,如果你想要和巡护员打开话题,不太会出错的问题就是,“你在野外遇到过大熊猫吗?”
10月25日,四川平武县,站在大熊猫国家公园王朗片区(以下简称王朗片区)内,巡护员梁春平指了指身后的树桩,“大约就是这么近,我们突然感觉噗嗤噗嗤呼吸的声音和热气,一回头,嚯哟,巨大一个熊猫鼻子,好大一个熊猫脑袋,毛毛的,我们赶紧跑了。”
大熊猫国家公园王朗片区,其前身为四川王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建于1965年,是我国最早建立的以保护大熊猫等珍稀野生动植物及其栖息地为主的自然保护区之一。与世界闻名的九寨沟、黄龙自然遗产地并背相连。总面积32297公顷。
今年是梁春平在王朗片区做巡护员的第二十七年,瘦瘦小小的他戴着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但却是群山之间最敏锐的“守护者”。
群山之间,梁春平和伙伴每年平均要步行2000多公里。区域内20多条相对固定的路线,他们每年至少要走4次。
他见过四季的王朗、林中的万物,随着海拔升高,他觉得山里的味道都有不同。他见过四季流转之间,山里山外人们的改变。
但不管怎样,他都觉得,群山静默千万年,真正改变的,其实是大家的凝视和内心的态度。
“我们和邻居,相互尊重就行,没必要走太近”
对于习惯在静谧山间跋涉的梁春平而言,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属实有点太“热闹”了。
先是今年6月,他被评选为四川省建设长江上游生态屏障的先进个人,接受了四川省人民政府的表彰。几个月后,他在2023年第三季度“中国好人榜”中榜上有名。于是,一起巡山的伙伴、同一个系统的同事,甚至是以前的同学、参与过的科研项目的专家,都向他表示祝贺。
这样的热闹让他稍微有点无所适从,他在朋友圈里,形容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萤火之光”。
其实,他更熟悉这片山林。
在27年来用双脚反复丈量之下,梁春平能用鼻子分辨出山里的四季。春天的味道是温热带点潮湿,夏天有种树叶被晒干的干爽,秋天则是层层落叶堆积起的腐败,而冬天必然是凛冽干燥的味道。
这里有着另一套生存法则。
整体上看,王朗片区的海拔从2400米跨越至4980米,是我国现存最大野生大熊猫种群——岷山A种群的核心组成部分。
“保护区物种的稀有性,还表现在许多物种是残遗和分布区极狭窄的物种,特有种丰富。”梁春平和伙伴见过发情期的大熊猫争夺配偶,也见过带着孩子的金丝猴,食草的动物会得皮肤病,野猪总是群居一起。
他们救助过受伤的大熊猫、奄奄一息的羚羊,但更多时候,他们并不会轻易将动物带下山救治,“像那些耳朵被咬掉一块的、背上一道口的,一般都不会插手,除非是特别严重的,因为大自然有它自己的规则。”梁春平说。
另一方面,也有动物会在受伤后独自下山,在路边寻求帮助。
“所以说万物有灵。”梁春平和伙伴们的共识就是,“我们和大熊猫,和很多动物都是邻居,但邻居之间相互尊重就行,没必要走太近。”
2021年,红外相机在王朗片区首次拍摄到雪豹和狼,这也是四川岷山山系的首次影像记录。梁春平很兴奋,他们将红外相机里的影像打印出来,制作成展板放在保护区内,他们没想过多打扰,更多是期待,“我们正在等待更多食肉动物(豹、豺等)回归森林。”
“你要自己去找到理想和现实的平衡点”
其实,这样的期待一直没有断过。
在大熊猫国家公园王朗片区保护局,巡护队员一共有17人,日常参与巡山管护的有10多人。就是这10多人,用脚丈量着整个保护区32297公顷的群山。
梁春平的家在平武,他的工作节奏是进入保护区一待就是20多天。当被问及是否会觉得孤独时,他总是回答,“你要自己去找到理想和现实的平衡点。”
梁春平的平衡点,也在莽莽群山之间。
2006年,王朗片区将两栖爬行动物纳入监测范围,而此时,保护区内并没有这个领域的专家。
于是,梁春平将两栖爬行动物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并前往成都生物研究所进行系统学习。接下来的17年,他一直聚焦于游客对于两栖动物栖息地的影响。
“因为昆虫类对环境太敏感,兽类体型太大,而两栖动物能提供从水里到陆地的生存样本。”10月23日,梁春平刚刚结束了今年的监测结果搜集。简单而言,这17年来,每年的4月、6月、8月、10月的中旬,他每间隔三天都会搜集两栖动物的相关数据,形成研究结果。
“例如这里修栈道的时候,明显这一片区的两栖动物就减少了,但修好之后,数据很快又回升了。”指着脚下的土地,梁春平心里有数,这一片区的两栖动物有4类,而整个保护区内两栖爬行动物的监测种类已经达到了8类。
王朗片区早年便与多个国内外研究机构开展合作,在区内进行各项研究调查,为保护区进行科学规划和管理提供依据。
“我们现在每年与各大科研院所开展至少3个专项调查研究。”指着草堆中均匀分布的铁笼,大熊猫国家公园王朗片区保护局局长赵联军介绍,这是国内一所大学正在进行的关于高山土壤呼吸的研究项目。
似乎,配合科研项目是大多数巡山队员所找到的“平衡点”,在王朗片区,几乎每位巡护队员都有自己长期跟踪参与的科研项目。一位名叫罗春平的巡护队员,同样20多年来一直研究红外相机的技术使用,又细分出保护区内多种生物的生存情况。
“两栖类、土壤、小兽、大型动物等,都有相关的研究项目。”对于梁春平和他的伙伴而言,不断找到新的知识,学习并深入,就是他所沉醉的“平衡点”。
“现实正在推着大家作出最好的选择”
这几年,王朗片区先后引入中科院山地所山区遥感观测项目,建立了中国科学院王朗无人机综合验证基地。梁春平觉得,这代表着未来将有越来越多的高科技手段被应用到保护区的保护研究中。
见自己,见天地,同样,他也见到了身边的改变。
“几乎已经找不到挖药和盗猎的村民了。”在赵联军看来,这样的逻辑很简单,让保护区附近的社区居民改变原本“靠山吃山”的生存模式,就需要提供更好的生活方式。
于是,发展文旅产业、开展环境教育和生态旅游,建立了社区参与保护的机制……这些举措,每一项都推动着这片土地的悄然转变。
身处其中,梁春平也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点。刚开始时,村民们都着手搞民宿、做旅游,效益好的一年收入能达到70多万元,但是渐渐的,同质化竞争下,大家的收益都下降了。
于是,脑瓜子灵活的村民开始想要改变,有人依托当地白马藏族的民族特点,着力于白马藏族特色习俗的重现,展示充满特色的历史文化。
“一下子收入差距就拉开了。”这让梁春平想到,现实正在推着大家作出最好的选择,不管是选择坚守一份职业,守护一方山水,还是选择一种生活。
这两年,随着大熊猫国家公园的落地,王朗随时都有着新的变化,这里是连接九寨沟、松潘、平武、北川4个县大熊猫栖息地的关键节点。在10年前全国四调时,王朗的大熊猫是28只,现在常年监测在保护区域生活的大熊猫在34只左右。
最新的监测结果显示,区域内的大熊猫生态走廊带已经被打通,时常有周边保护区内的大熊猫“串个门”,“鹊桥”走个亲。
有已经被感知的变化,也有正在进行的观察。
2018年,一项跨度百年的研究在王朗高海拔地区启动,针对全球气候对于高山植被的影响,将展开漫长的观察。后来,有位北京大学的博士生将这个项目作为自己的博士论文课题,在进行答辩时,梁春平作为项目参与者到学校见证了这场答辩。
离开时,他在未名湖畔拍下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他,深深看向远方,“百年后,不会有人记得我,但是我们的努力,就在这些留给未来的记录和观察中。”
文/杜江茜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