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盛文强:岛屿密集的屋顶之内,海的奇迹犹在
文学报 2023-10-01 12:00

文/盛文强

刊于2023年9月21日文学报

船厂

进入船厂,顿觉身子缩小,视线处处受阻。这里是充满庞然大物的世界。一切都在朝天空生长,木船高过了房顶,船头的方额挡住烈日。三叶螺旋桨的单片也有一人多高,看似笨重,弧线却弯得轻巧。平时见不到螺旋桨,它在水中飞旋,搅动,推进,从不露面。只有在船厂,它才无处藏身。螺旋桨叶片上有几条划痕,快速而又果断,那是暗礁留下的痕迹。暗礁是海面之下的山峦,桨叶经过时,险些被暗礁的尖顶碰断,好在只是擦肩而过,留下了永久的纪念。有一个桨叶转到了高空,投下扇形的暗影,白云在叶片后面流过。再往上看,是城墙般的船身,蓝油漆脱落,露出里面的红松木,而船舷升到了高空。身在两条大船之间,抬头只看到一窄条的天空。

四下里不见人影。船后是值班室,门开着,屋里的方桌上摆着手掌大的袖珍电视,屏幕上雪花闪烁,影绰绰的,看到一群人在跳着舞,仿佛不知疲倦,越来越大的雪花,将她们的身影淹没。空荡荡的船厂里只有两条大船,离得太近,看不见它们的全身。隐约看到船头冲着海,有两条铁轨道,通向船腹,船是在这里安了轮轴,拽上陆地的。修补之后,还会从这里下水,回到海中。铁轨磨成了镜面,蒙了一层海水,能照出人影。那人影来自半空,在一条大船上,有个工人出现在船舷上,开始叮叮当当地敲打,整条船上的泥沙都在往下坠落。

空中有麻絮翻飞,钻进鼻孔。桐油辛辣,逼下眼泪。木船长年奔波在海上,水浸,日晒,颠簸,木板拼接处有了裂缝,需要用麻絮掺和胶泥,塞进缝隙中去,再涂抹桐油。这是漫长而又无奈的劳作——那些缝隙张着嘴,长达十几米,从船头贯穿到船尾,麻絮和胶泥的混合物,更像是建筑材料,堆成了小山。起初他不声不响,正是在调和这堆材料。他用铁棍将麻絮和胶泥塞进裂缝去,为了紧实,还用手锤不断敲打铁棍。铁器的碰撞,成了船厂里唯一的声音。

裂缝的食量惊人,麻絮填进去占据空间,胶泥又补充了麻絮的缝隙。手指粗的裂缝,最终会变成平滑的一条白线——船又长高了一指。

船厂位于海岛的岬角,这里是伸进海中的长条陆地,两侧是断裂的山崖,石壁击退海浪,几处平缓的石滩也难以涉足,只有海鸥在这里停靠。偶尔出现的人,都是漫无边际的游荡者,他们来到船厂,看到大船便停下脚步,就像观摩一件恐龙化石。

船厂工人远离地面,身在一条旱船之中,终日忙碌,终于觉得处境荒诞。这真是最孤独的职业,一个人占据了岬角的天空,被人遗忘的角落,白昼漫长无尽,裂缝无休无止。他在那里忙着手头的工作,旁若无人,在寂静中发出声响。

修补木船,也是一门即将没落的手艺。柴油动力的大木船,在海上难以见到了,船厂这两条船不知从哪里驶来,或许是海湾里仅有的两条了。木船的机械化,原本是带有古典意味的组合,柴油机和螺旋桨叠加在手工木船身上,新旧时代的拼贴。操持这门古老手艺的人,也都有了悲壮的气质。他的内心所想,难以得知。或许是惬意的,或许是疲惫的,而他始终不发一言。

鲸骨

在海岛的日子里,每天都攀上攀下。海岛的空间是立体的,坚硬的外壳之上,到处都存在落差。道路在房屋之间时断时续,到了道路尽头,已经无路可走,却从斜刺里又现出一条弄堂,通向未知的所在。岛屿孤悬在海上,在空中又打开它的层层褶皱,行不多时,已经忘记了来时的路。

来到海岛的高处,有户大宅的墙头挂着一块鲸骨,那是鲸的脊骨,绳子从中间的孔洞穿过。鲸骨曾经支撑着巨大的身躯,如今肉身已经不在,骨骼还保持着张力。这块脊骨分为三个叶片,分别指向左、右、下三个不同的方向,将人的目光一分为三,注视鲸骨之时,难免沉陷其中,沿着三个叶片所指望去,家宅的外壁出现了无限的延展。在海岛深处,类似的秘密随处可见,从海上得来的东西,又何止鲸骨。

十几年前,岛上有一头巨鲸搁浅。过了不久,海滩上出现了巨大的骨架,人们走向海滩,一直走进骨架之中,进入那巨大的虚空。大宅的主人在海边捡回来一截鲸骨,他拿到的是一截脊骨,回来用线拴住了,挂在墙上。其他的部位被同行者捡去,下落不明。

他的邻居捡到了一块凹陷的鲸骨,正是关节处的圆槽,深如碗口,又找到一块长条的鱼骨,一头是圆的,正好凑在一处,做了一副蒜臼,放在锅灶的角落里。在一堆杂物中,鲸骨的蒜臼格外白嫩。鲸骨的颜色是灰白,白得并不鲜艳,灰蒙蒙的一层壳,只有放到暗处,才能变得清晰,凹陷之处滑腻,泛着莹莹的光。长条的杵是肋骨上的一部分,有着不易觉察的弧度,末端是圆滑的关节,正和臼的凹陷相称。

谁知道这曾经是个活物——它来自庞然大物的身体内部,沉陷在皮肉肌理之中,不为人知的幽深所在。当年那头大物在海中东奔西走,追逐着鱼群。在俯冲之际,忽然游到酣处,骨节深处传来一声爆响,令它浑身舒畅。骨节的响声还在,正是今日今时蒜臼的位置,蒜臼仍然保持着骨节的碰撞,时不时要响上几声。

对于鲸骨,岛上的居民早就习以为常,有些大块头扔在院子里,粗笨,弯曲,不知该作何用途。有人拿鲸骨垫了床腿,四块脊骨将床抬高。小块的鲸骨成为儿童玩具,在小手中摆弄着。那头搁浅的鲸,留下数不尽的鲸骨。沙滩上的骨架拾掇一空,潮水涨上来又落下去,抹平了沙滩上的痕迹,鲸似乎没有来过。人群散去,又回到了正常的生活,奇迹终将消失,没人再想起搁浅时的惊心动魄。

即将离开这座岛,去往另一座岛。熄灯之后,窗口的海在流动,看不到尽头的青黑的粘稠液体,我身下的这块岛,也是海上的漂浮物。在海的那一边,是黑沉沉的山峰,山脚下有零星的灯光,那也是有人涉足的小岛,在地图上,难以见到小岛的身影。又想起散落在民间的鲸骨,来不及一一寻访,引以为憾事。鲸骨分散在岛民的日常生活之中,若能找到它们的踪迹,便可搜罗每块骨头的经历——人与鲸骨的相遇,为了改造鲸骨而动用的心思,必定是私密的体验。

鲸骨还保留着一丝野性,只要有鲸骨在,岛民的生活便和飞速运转的当下保持了距离。在岛屿密集的屋顶之内,鲸骨还会代代传递下去,这本身就是个奇迹。那头鲸还在,皮肉归还给大海,骨骼留存在岛屿,它并没有远去。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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