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写到他乡与故乡,总是身不由己地想到“燃烧的麦田”这一景象,身体会燥热,会面红耳赤,也会因为感觉到莫名的清冷而起身去寻找外套,亦会在披上外套躺在沙发中失神的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1951年,塞林格的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第一次出版,这本书是世界各地许多青少年的青春启蒙读物之一。1888年,梵高创作了油画《麦田》,现收藏于巴黎罗丹美术馆,梵高一生画了数十幅麦田。对于很多人来说,想到“麦田”就会想到塞林格和梵高的作品。
文艺对于现实的干预是漫长且持久的,一旦接受了某本书名或者某幅画作制造的意象,它就会顽固地储存于脑海当中,一旦听觉或视觉触及到关键词,那个意象就会在神经元的作用下,被推送到记忆前端,它会影响人对现实的认知和判断,制造一种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感,不少人挺着迷于这一感觉。
人的念头一旦产生,就会蔓延不止,这个时候堵不如疏,越想禁止一个念头,它就会像生长在脑海里的海带,不停地扩张领地,如果干脆沉浸其中,在海市蜃楼中仔细地观察每一个细节,或许它还会很快消失。
比如我,一直想遏止自己不去想“燃烧的麦田”,但很遗憾,时隔二三十年之后,那片火越烧越广,当年那片不过几亩地燃烧的麦田,现在恐怕已经不止几千亩几万亩了。那不如就写下来吧——
大海和天空是无法切割的,它们永远是一个整体。但麦田不是,再庞大的麦田,也会被小道、树林、田垄、沟渠所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麦浪连绵起来会在视觉上让人忽略那些分割点,但理性会告诉人,麦田仍然属于小区域耕种的单子叶植物,人会在大海面前和天空下感到渺小,但很少会在麦田里感到渺小……但如果麦田燃烧起来就不一样了,火焰会把成块的麦田串连起来——有一年的新闻报道过,失火曾导致三个村庄的麦田被烧光。
世界各地有关麦田燃烧的消息,每年都会传来。那些正在着火或者火灭之后的麦田图像,通过发达的社交媒体被送到人们的视线当中,着火的原因,有的是因为战争,有的是因为纵火,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目睹这些发生在异国他乡的景象,内心也会产生一种焦灼感,那是一个人内心对食物与庄稼最原始的感情被唤起的缘故,哪怕那刻你心静如水,一幅燃烧着的麦田的景象,也会让那内心的水面波动起来,面对千里、万里之外的麦田火灾,作为陌生人你无能为力,但那样的燃烧,打破了国别与文化的界限,可以说,麦田的丰富寓意,是属于全人类的。
在城市长大的人,大脑里会对“燃烧的麦田”没有什么概念,对他们而言,这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场景。即便在乡村,除非有人无意扔了烟头或者故意纵火,麦田也不会烧起来。所以,麦田燃烧是个极偶然的事件,但对我而言,这一场景非常重要,它掺杂了一种残忍且壮观的美学元素,它对人的想象力层面形成一种恐吓,同时目睹者内心不免又会产生一点放弃的痛快感,一次麦田燃烧事件,会成为村庄肌体上的烧伤,就像人纹身之后很难再完美去除一样,一场麦田大火也会长久地停留在村庄记忆里,麦田之火虽然不会被写进村史,但却会成为无数村民的“记忆纹身”。
尚未成熟或者刚刚成熟的麦子有一种吃法,就是堆起一小堆野火把麦穗放在上面烧烤,接近烤熟时把麦粒搓在手里,然后放进口中,接下来就是满口腔的麦子体香,有时候把握不好火候,麦穗烤糊了,握在手里吃也不是丢也不是,那刻的尴尬境地非常微妙,它牵引出人与土地、人与粮食之间种种细密的联系,人与麦子的关系,就如同发生了冲突的亲人一般。从这个角度去理解,燃烧的麦田便是一个人生命内部裂变的图腾,它意味着死亡与新生、驻守与远离、认命与挣扎等种种矛盾体的碰撞。目睹麦田燃烧的人,在内心的激荡之后,往往又会陷入长久的平静,那是一份属于黄昏的平静,也是一份涅槃之后般的永恒感受。
你相信吗,有一种燃烧是可以顺着细细的长线把天空中的风筝化为灰烬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这一点。自此之后的几个月时间里,每每写到他乡与故乡,总是身不由己地想到“燃烧的麦田”这一景象,身体会燥热,会面红耳赤,也会因为感觉到莫名的清冷而起身去寻找外套,亦会在披上外套躺在沙发中失神的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在完整地体验完这一轮情绪波动后,我也拥有了那份平静。
麦田,燃烧。燃烧的麦田,麦田在燃烧……这发生在地球上的小小灾祸,在这小小灾祸中每一棵死去的麦子,每一颗消失的麦粒,和作为个体的一个渺小人类的命运何其相似。每一次凝视燃烧的麦田,其实就是检阅内心的土壤那些生长着的那些“植物”,是枝叶饱满、果实壮硕,还是大火过后寸草不生……然而不管怎样,烧过的麦田在第二年依旧浩浩荡荡,总是可以那么轻易地让大地的伤口愈合。
文/韩浩月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