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扬没有想到,他所任职的美国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博物馆,2023年首次在中国冲上热搜,是因为一场“熊孩子撞坏了商代青铜鸮(xiāo)尊”的意外事件。
事情过去约4个月后,柳扬回到中国,在成都参加了一系列学术活动,面对成都商报-红星新闻记者,他丝毫没有回避,虽然那件被摔出轻微裂纹的珍贵鸮尊,确实是令他心疼,“目前基本(修复)完成了。事实上,这件鸮尊当年出土的时候就是破损的,有裂纹,这次相当于局部‘旧伤复发’,并没有造成新的损坏。”
事发现场是有监控的,但他一直没有去调看过那段录像,“不忍心看。”
壹
这场展览是2023年3月4日开幕的“永恒的祭献:中国古代青铜礼器”,展期持续至2023年5月21日。作为该博物馆亚洲艺术部主任,柳扬在展陈设计方面一如既往地用心。他邀请了著名电影美术指导、视觉艺术家叶锦添合作,为这场展览营造出肃穆而神秘的意境。
约150件古代青铜器,分别于7个展厅中展出,每个展厅都有不同的主题——“荒野”“庙堂”“祭祀”“宴饮”“礼制”……据柳扬介绍,每个展厅都精心设计了相应的背景和灯光,“有的厅会像舞台一样搭出布景,有的厅配有精美的壁画,还有通过投影动画的方式,设计了青烟袅袅上升的‘燎祭’场面……”
燎祭是古代的一种祭祀方式,将玉帛、牺牲(献祭的动物)等放在柴堆上焚烧,通过上升的烟雾,实现古人心目中将献祭的礼物送达天庭,与祖先神沟通的愿望和想象。
展厅入口墙面上,装饰了出自一件西周青铜簋上的孔雀翎纹,深蓝的色调加上流动的灯光,产生波光粼粼、深潭一般神秘莫测的视觉效果;序厅的悬幕上,垂下高低不一的十来件“青铜器残块”,以透明材料用3D打印机制成,“仿佛浩瀚幽暗的宇宙中游荡的天体。”
这些创意和想法都来自柳扬,叶锦添负责将其转换为现场效果。“我设计故事,他设计展厅。”柳扬说,常规的青铜器展览,通常是按照年代顺序布置,从商代到西周、春秋战国以至汉代,重点讲有关器型的变化、纹饰的变化,介绍背后的历史变迁乃至政治格局的转换等。
柳扬为“永恒的祭献”提出的策展思路,则是力图创造出青铜器使用的“原境”——三千多年前的古人,是如何使用这些当时仍金光灿灿的铜器的?
“我们对三千多年前的古代历史、青铜礼器以及祭祀文化的认识,从来都是片断、零碎的。”柳扬说,“我希望当观众们走进那个古代世界。朝拜了‘宗庙’、体验了‘祭祀’和‘宴饮’,并置身于‘礼制’的社会后,他们会感觉沉睡的历史在心里渐渐苏醒,他们朝向古代的镜头,焦距也被调得清晰起来。”
那件后来被碰倒的鸮尊,被安置在第一个展厅里。观众从入口进入这个相对幽暗的空间,聚光灯下,立在圆柱上的鸮尊映入眼帘。“商代人对鸮敬爱有加,尽管有不同的看法,但这个神鸟很可能是他们心目中的祖先神。”柳扬说。
他们为这件鸮尊布置了一道透明的黑色纱幕,由数十道长条纱组成,在微风中轻轻飘荡;黄河骇浪惊涛、滚滚东去的影像,透过纱幕投射在地面上,磅礴而悲壮。
这场展览收获了堪称轰动的效果,反响极佳,如果没有那场突发的意外,可以说是堪称完美的一场展览了。
贰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柳扬告诉成都商报-红星新闻记者,鸮尊并非如许多网友推测的那样,没有加固。“是在圆柱台上做了固定的,不是直接放上去。”但那毕竟不是牢牢焊在台面上的,而它的位置又放得那样高……于是,一次非常小概率的碰撞和摔落,就那样发生了。
在展览的最后一幕中,柳扬原本建议叶锦添将十件青铜器陈列在一个铺设了镜子的桌面上,同时在它们的上方又悬挂另一面尺寸相当的大镜子,这样,青铜器在上下两面镜子的来回反射中,会产生众多的“幻象”,视觉效果更为神秘震撼。
但考虑到器物的安全,最终,开放式的桌面陈列被封闭的展柜替换,但并未影响青铜器的“幻象”效果:当观众们站在展柜边,将视线投向置放青铜器的镜子桌面时,他们看到的不仅是那组美轮美奂的礼器,而且还有镜子深处无穷的投影,看起来就如同这些青铜器是埋在地底下一般。
设计这一景象,是出于柳扬对中国考古工作者的礼赞,“他们不仅让深埋地下的古代文物重见天日,而且还发掘了蒙尘的历史。”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柳扬的策展理念与特色,那就是“还原”。穷尽一切手段,把观众们带回千百年前的场景中去。没有人不喜欢这样的效果,哪怕是发生了小概率的意外,也无损于展陈本身的优美设计。
这不是柳扬第一次“跨界”设计展览。2018年2月3日,清代文物大展“中国末代王朝的威势与华美”,也是他联手著名舞台艺术设计师罗伯特·威尔逊合作策划的。
他们从3000多件清代文物中精选出100多件艺术珍品,涵盖服饰、金银器、青铜器、瓷器、玉器、漆器、家具等种类,通过实验性的展示手法,重新演绎清帝国鼎盛时期的政治、文化以及宫廷生活。
他们将清代的黑釉长颈瓶单独置于展墙上的壁龛中,在幽暗的空间里,播放舒缓的钢琴曲;他们将石雕佛像陈列在由不锈钢铺陈镶嵌的展厅中,在冥想吟唱的背景音乐之下,营造出冷峻与超脱的氛围;道教尊神的画像则置于以泥土为材料铺饰的展厅中,伴以悠扬的水滴、脆铃以及木鱼之音,令观众们仿佛置身于道士修炼的山洞之中。
他们甚至给每个展厅都配备了专属的气息——“佛陀”展厅散发着香火的气味,“天尊”展厅充斥着泥土的气息,“后宫”展厅弥漫着茉莉的幽香,“山林”展厅则飘荡着松木的清新……
2018年9月,柳扬曾应邀来到成都博物馆,分享了有关这场《中国末代王朝的威势与华美》展览诞生始末的故事。
叁
始建于1883年的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博物馆,是美国中西北部地区规模最大的博物馆,拥有各类藏品8万余件。该馆同时也是美国最重要的亚洲艺术品收藏重镇之一,在1977年亚洲部成立时,已经拥有了超过12000件亚洲馆藏,包括雕塑、书画、瓷器、家具、漆器、玉器、青铜器等。
在这些馆藏中,来自中国的艺术品超过6500件,年代以清代为主。据柳扬介绍,馆内有一座来自清朝宫廷的玉山,堪称镇馆之宝。这座玉山用整块籽料雕成,山上有高峰深谷、亭台楼阁,还有参天大树和清澈池塘,玉质温润,雕工细腻,其上刻有乾隆皇帝御笔临摹的王羲之《兰亭序》,可谓独一无二的工艺精品。
最为珍贵的,当然还是200余件商周青铜器,其中就包括那件看上去有些呆萌的青铜鸮尊。这些青铜器大多是本地富商皮尔斯伯里 (Alfred F. Pillsbury) 于20世纪上半叶经中国古董商卢芹斋之手入藏,后捐赠给博物馆。
柳扬告诉成都商报-红星新闻记者,最早向国内详细介绍这件青铜鸮尊的人,是著名古文字学者、考古学家陈梦家(1911~1966年)。陈梦家在1944年~1947年于美国访学期间,寻遍各大博物馆、美术馆和私人藏家,逐一调查中国流失海外的青铜器,并将其编纂成《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等书,成为我国学者研究商周青铜器的宝贵资料。
柳扬则是最早将三星堆文物带到南半球进行展出的人:2000年悉尼奥运会,他正在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艺术博物馆就任中国艺术部主任。在他的推动下,来自三星堆遗址的文物跨过大洋,惊艳了无数观众。
2001年,金沙遗址“一醒惊天下”。2011年起,柳扬出任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博物馆亚洲部主任。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让三星堆和金沙的古蜀文物联袂在北美展出。“从2017年开始,我和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馆长许杰就在一起推动这个项目。但后来已经快要准备好的时候,听说三星堆遗址发现了新的祭祀坑,准备开启新一轮的考古发掘,于是展览的事情就暂缓下来。”
如今柳扬的最大心愿,就是能让三星堆新出土的文物加入原先和金沙的联展计划,一起再度出海展览。当记者问他会不会也给这些古蜀文物做特别的设计时,柳扬笑道:“借展的宝贝跟我们自己馆藏的文物当然不同,一切以出借展品的博物馆意愿为主。”
在X光的照射下,许多古老的青铜器都像一颗“曾被破碎过的心”,在时间的沧桑中辗转流离,磕磕碰碰,留下隐秘的伤痕。但稍经修复,便依然呈现出魅力四射的模样,美得令人心悸。谁也看不出这颗心哪里曾被修补过,哪些不起眼的部分已经不是当年的金属。
它们是真正的时空穿越者。
文/乔雪阳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