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许多“80后”而言,青春文学是一场精神的盛宴——以新概念作文大赛为代表的文学赛事,将热爱文学的年轻人推至聚光灯下,在诸多参赛者和读者心中留下了重要印记。在青年作家王若虚新近推出的长篇小说《狂热》中,三个被写作赛事改变命运轨迹的青年的故事,带我们重新回到了那个“狂热”的年代。王若虚说,这本书从根源上是写给自己的。同时,作为一次对青春文学热潮的完整回望和追溯,《狂热》也抵达了无数个“他人”和遥不可及的“远方”。
青年作家:王若虚
Q&A
记者:为什么会将作品命名为“狂热”?
王若虚:这部长篇构思、写作了十年,其间内容改了好几版,书名也一直在变,都不太满意。临到要给出版社时,通览全文,看到里面有“狂热”一词,觉得符合这部小说的基调。
书里写的2000年到2009年,对很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来说就是一个狂热的时期:投稿者很狂热,比如新概念作文大赛最多时一届可以收到十万参赛稿,有的参赛者不惜重金快递一大堆作品(当时快递公司还没那么多);读者很狂热,买来一本书或者杂志,往往全班传阅,有的一时买不到某本书,会问买到书的人借来手抄一遍;有人为了某本书哭到流鼻血、影响高考;出版社和书商也很狂热,只要沾上“80后”的光就能盈利,一座省会城市在最鼎盛时期有大小近百家做青春、校园文学的文化公司乃至“小作坊”,很多书城的签售纪录被打破就是靠“80后”当红作家。作者、读者、出版者,三位一体,都在狂热。
记者:从整体而言,《狂热》是一部以人物志的方式构建的作品,围绕着全天然、秦襄、陆篆这三个主要人物的成长经历和思考展开。如何定义这三个人物的典型性?
王若虚:全天然是“爱折腾的凡人”,比较有普适性,是抓住机遇被推到了时代风口上的人。他有才华但不多,爱恨分明但不害人,野心和虚荣心都很大,爱折腾,但没有更多机会和实力,是那种狂热(且年轻)时期自己给自己架设神坛,摔下来,最后能认清自己的凡人。
秦襄是“有洁癖的思考者”,初到北京读大学时在各家出版社碰壁,知道“疾苦”——不像全天然高中成名,从未尝过挫折滋味。他本身读得多想得多,有种抽离感,对很多狂热时期的人和现象有种冷眼旁观的外在姿态,但内心很想改变局面,却不肯亲自下场,兜兜转转,计划全毁。他脾性里的缺陷有点像一部分文人,心怀天下,不图“小我”,能看出问题,但总寄希望于他人,指点却不建设,即便最后去当高中语文老师,“挖掘人才”,也还是没跳出这个局限。
陆篆看似“无力的殉道者”,实则“糊涂的理想主义者”,才华高,靠一篇小说走红,前途不可限量,却因文学梦想放弃唾手可得的时代红利。他比全天然清高,比秦襄糊涂,但“为写作而离家出走”这一举动把他推上神坛,加上光环。他只能背负光环到处避走,凡事一不顺马上就跑,终于在长沙“突变”过、折腾过,最后被合作者背叛。好在小说结尾他从假“殉道者”向真“战士”去转变。
王若虚/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记者:三个主角的人生都因为文学而发生改变,但并不是真正站在聚光灯下的人,某种程度上是否会增加人物塑造的难度?
王若虚:聚光灯下的人是那个时期的代表,不是那个时期的全部。一将功成万骨枯,大家都在反复咀嚼“一将”,我想写“万骨”里的代表人物,我想写那些被遮蔽的人,让聚光灯下的人物来给他们当背景板。只有那些聚光灯之外的人,才有更重要的意义、更丰富的可能性,也给我更多的塑造空间。
全天然、秦襄、陆篆,现实里没有这三个人,却到处都是这三个人,每个角色的背后都是现实里若干个原型的捏合和有机重组。我自己经历过那个时期,所以能牢记现实里原型人物的点点滴滴,我在重组时牢记角色的矛盾性,尊重每个角色的选择和理想(无论大小、雅俗)。我在写他者,我也在写自己。
记者:某种程度而言,《狂热》不止拥有叙事的意义,也是关于青春文学发展过程的首次整体性呈现。此前你关于文字帝国里许多短章里,已经就这一主题作过多个面向的书写,为什么在这些短篇小说的呈现后,你仍有一种不满足?
王若虚:这是一种没办法的错觉,因为这部长篇才是主体,但写了很多年,今年才出版。里面一些角色和事件我没法通过长篇尽数展现:比如商隐,所以用两个短篇《同小姐》《光环》追溯了她在遇到秦襄之前的故事,以及陆篆暂住在浙江绍兴一所“没有书的图书馆”里的见闻,都是比长篇更早发表和出版。
但不满足倒是真的,出版的这部长篇,已经删减了四五个重要的配角,包括陆篆的堂妹和堂弟分别在青春文学和网络文学上的发展,所以我想会写第二部,从2007年写到2016年,但只是在计划中。
堆满《萌芽》杂志社的投稿
记者:你从2010年开始陆续推出“文字帝国”的多个短篇小说,至今也已有13年。如今回看早期的一些作品,是否在思考上已有了不同?
王若虚:这个系列最早的《微生》《疯女王》《小宇宙》《同小姐》四个短篇,还是很典型的《萌芽》风格,到2015年《没有书的图书馆》其实已经明显开始转换。
其实2014年到2019年我处在一个创作上非常割裂的时期。直到后来评上了作协的专业作家,我就想,终于可以写我想写的东西了,从青春校园和都市年轻男女脱离,转向更深层次的社会和家庭题材。
2020年开始我开始严肃文学的创作,《西湖水怪》《饮者留其名》《此地无银》《乌鸦的炸酱面》《六旗手》《双风贯耳》《床上无小事》《猛犸》《揽雀尾》都是2020、2021年写的,好像憋了七八年的火山终于爆发。最后这些小说都在各期刊发表了,我觉得自己已经蜕壳完毕。但你说我后不后悔以前写过的作品,当然不后悔,我不会否认那是真实的、曾经的我,没有旧我何来新我?回避旧我,就是否认新我。
记者:阅读中有一个感受,作品沿着青春文学的兴起、兴盛和逐渐淡出展开的三个阶段基本依照时间顺序铺叙,在叙述中像海浪一样层层推进和向前。这虽然符合历史发展的步伐,但总觉得叙述中比较平实,有些反高潮的意味,在写作时是否对此有所考量?
王若虚:我之前的长篇小说比如《马贼》《尾巴》《火锅杀》《限速二十》都很注重情节,起承转合,多少字“咔”一个小高潮,多少字“咔”一个反转,最后“咔咔咔”来个大决战,因为都是纯虚构,就没这么个人,没这么件事,我有绝对主导权。
但《狂热》在我心里不只是一部长篇小说,或者用十分法,五分小说,三分历史,两分是回忆录。单论长篇小说技法,我承认我在创作时是有局限性的,这点和“人物塑造难度”那个问题正好反过来。我不想为了让读者屏住呼吸或者目瞪口呆、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就大幅度改造事件和角色,人为设置戏剧矛盾冲突——我能做到,但在书里我不想,因为这本书从根源上是写给我自己的。我想通过这本书,痛饮时代的眼泪。
记者:在作品中,其实淡出的这一部分是相当难写的,既是转折,也有千头万绪的收拢和余韵。在其他人也许匆匆带过的地方,你却选择用百多页的篇幅作了清晰的梳理和呈现。
王若虚:我在写的时候反而觉得最难处理的是当中“盛宴”那部分,正因为我关注的人物和角色不是聚光灯下的那几位,那该怎么体现“盛”?对吧?只能另辟蹊径去表现。
淡出的第三部分“鸣金”,写的是2006年到2009年。我自己是2007年发表小说处女作、进入这个圈层的,我本人没赶上盛宴的那一拨,但赶上了收场,或者很多人的退场。军事学角度来说,好的撤退比好的进攻更难,我碰巧遇到了波峰的末尾,遇到了余晖和撤退。书中很多角色登场时是无名之辈,退场时能否全身而退,是退得不甘还是退得坦然,我自己有过亲身经历和见闻。
既然我想写整个“狂热”时期,就要形成一个“点火—熊熊燃烧—熄火”的闭环,很多现实情况很真实,我也不能回避和粉饰。那些角色进场时雄心壮志,他们退场是什么情况,我也要交代明白。
有时候在知乎或者微博、公众号里看到很多读者问,当年喜欢那谁谁谁,啊,现在ta在哪儿,ta怎么不再写了呢?我心里就想,因为写作和文学未必是终极意义啊,他们和读者一样,也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抉择,自己的变化和变故、升华和坠落——我清晰地呈现如何淡出,就是一种答疑吧。
记者:作品里让我印象很深刻的,是招待所里的年轻人的几场交流,这场景与上世纪80年代上一辈人在大学宿舍里的彻夜谈文学似曾相识,情绪、氛围和话题都让人想到文学前辈所描述的“宿舍夜谈”。从某个角度看,其实“80后”很难说真正叛逆于他们前一代的写作者,在“标新立异”的同时也许有着很多相似之处。
王若虚:“叛逆”本身就是一个富有强烈的相对性的词,就是跟以前不一样,跟很多人不一样。高中生好好考大学、毕业后找份工作是主流观念,那我不考大学、靠写作为生,就是叛逆。青年作家在期刊发表、出书、开研讨会、获奖是一种主流,那我直接出书、名利双收,自己开公司、办比赛,也是种叛逆。
“叛逆”这个词“80后”写作者刚出道时常听到,还有“个性张扬”,现在也快入土了。其实都是那个时期的一种话语权上的居高临下或者刻板印象,是一种僵硬的标签,因为你作为年轻人,其所作所为和我年轻时或者我现在所期望的不一样,所以“叛”,所以“逆”。问题是,个性本来就应该张扬,年纪轻轻荷尔蒙旺盛的时候墨守成规,那还叫年轻人吗?
所以今天我们已经用“多元化”取代了“叛逆”。以前是“年轻人怎么能这样”,现在是“年轻人的世界我看不懂”,就是一种进步。反过来说,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独特的标新立异,但总有一种共性存在。“80后”写作者当年再怎么叛逆、个性张扬,写作本身是共性。
真正产生威胁的不是XX后作家,而是AI写作,因为主语已经变了。你能想象一个年老的AI对新开发版本的AI说“啊,我年轻时可不是这样”吗?不会,因为新版AI直接覆盖掉了旧版,就像旧版不曾存在一样。
记者:在《狂热》中,你写到了不止一位为年轻人指点迷津的长者、前辈,这样的人物在你之前的作品中也曾出现。这似乎形成了致敬,也隐喻着写作上的传承。
王若虚:这个可以接着我在上个问题的回答,就是人类最宝贵的经验,看似是个数据库,但魅力和缺陷并存。魅力在于这种传承很多时候是真诚且委婉的、富含美感和隐喻的,需要年轻一辈去解读和体会。缺点则是,其实现实当中我们会听到很多前人经验(在课堂、讲座或者年夜饭桌、饭局上),或自相矛盾,或不合时宜甚至弄巧成拙。
那么你该如何解读?到底传承(听取)谁的?一个成功者的经验能不能塑造下一个成功者?都很扑朔迷离。正是这种可能的错位、误读、混沌,造就和影响了我们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在《狂热》当中我更偏向于积极面,让秦襄、陆篆在正确的节点遇到了正确的指点,可能因为我自己的经历也是如此,但这也只是我的个人经历。
记者:从当年的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获奖者,到后来参与筹备和组织“黑马星期六·上海文学新秀选拔赛”(现升级为“真金·青年文学新秀选拔”)等青少年文学赛事,在你看来,如今的年轻人对写作的理解、他们的书写与当年的你们是否也发生了变化?
王若虚:这个答案可能令人吃惊:身为“黑马”和“真金”的策划者、组织者,我从来不看里面的稿子。我很清楚一点:我自己是写小说的,但不是评论家、理论家、期刊编辑。我本科学经济的,除了自己写作,我擅长组织,不擅长审读。
“黑马”和“真金”的海选评委,平均年龄只比参赛者大三岁左右(都是之前比赛的优秀选手),首先保证了年轻人的特质。初审和复审评委都是优秀的青年作家和专业期刊编辑,保证了专业性。终审评委都是业界的高人,保证了权威性。总之,让专业人做专业事。我自己能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保证比赛的公平性和正确导向,剩下的全部交给专业评委。
至于变化,我想应该是有的,正如当年“80后”作者和前人不同,“90后”“00后”乃至未来的“10后”作者,肯定也会和我们不一样。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