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永嘉战时色:“商业气氛特别深厚”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8-11 08:00

1940年8月,《浙江潮》上刊登了一篇“地方通讯”,作者对温州在战后出现的商业繁荣及社会气氛有如下描述:

上海的轮船到时,旅馆菜馆无不利市十倍。据熟悉永嘉商情的朋友说:永嘉各商家的盈余,在去年一年里,总在二千万元以上。赚钱的店家,约占百分之九十五,所余百分之五,虽没有盈余,却也不至赔本。抗战以前,永嘉有五六万家当的已算大殷户,而现在,二三十万家当的人家也寻常得很。

因为永嘉是特别适宜于战时营业的日子,商业的气氛特别的浓厚。记者在永嘉耽搁相当的时间,会到的朋友也不少,没有谈到生意经上去的,可说是绝无仅有。位朋友,曾经一度是马克斯主义的信徒,后来又加入了国民党,可是他现在却重又翻开他的“资本论”来了。他对记者说:“在战时,一万元的资本,做一年的生意,起马[码]可以赚五万。”还有一位朋友过去是一位历史学者,可是他现在的目光也已由“两汉三代”而转到“一本万利”上去了。在这战时,如有人愿意读商科的话,记者愿意介绍他到永嘉去。而且可以担保,他在永嘉商店里当一年学徒,生意经方面,只有比在大学里读四年商科好。

这篇文章的署名作者是“小米”,应是温州著名学者王季思当时使用的笔名。他对家乡永嘉的人地环境都很熟悉,他在文中说明所述是其1940年5月前后在温州所见的景象。王氏用文学的笔法,将战争爆发后温州社会商业化的特征写得很生动。他在这段话中描写的现象,至少有三点非常值得关注。

首先,1939年温州地区的商业经营者,大多数都有盈利,赚钱的幅度或大或小。文中所提数字未必确切,但突然出现的全面盈利的景象,无疑会刺激手中有一些资本的当地民众从商,包括读书人甚至左倾分子。因此就出现小米所说的“马克斯主义的信徒”或“历史学者”,都会一口生意经。我把这种现象称为“社会普遍商业化”,这种普遍商业化,通常会出现在经商利润之丰厚远高于平常且操作又比较容易的时候,所谓“遍地黄金”的想象,会吸引之前可能同商业毫无关系的人投入资本与精力。刘绍宽在日记中曾多次记录几位平阳喜欢“吟诗作赋”的士绅,在战时也投入金钱到永嘉去贩卖棉纱,或经营布店。类似的,在邻近永嘉的海门,今古斋书店的老板邵连棠也因为棉布赚钱改行卖布。这种社会氛围一旦开始出现,便不容易消失。人们对战时这种“社会普遍商业化”也会有历史记忆,或许这便是温州后来商业特别发达的渊源之一。

其次,由于战时许多商人获得丰厚的利润,社会上对“富人”的衡量标准发生了变化。按照文章的讲法,之前如果有人有5万元财产,在温州已经可以算是“大殷户”,但是到了战时,拥有30万元财产的人家已经被当地人视若寻常。这说明,至少按法币计算,温州城区商人的整体财富增加了。这种迅速增加的财富,当然会使人们有“浮财易得”的感觉。

最后,所谓永嘉人的“生意经”,即如何能花一年时间用1万元赚到5万元,这便涉及投资策略。战时在温州做生意的,无论是合法的,还是走私的,都要想如何赚更多钱。有人会想办法通过发明创新,或寻求商业机会来谋利;有人则会依靠囤积居奇,或仰赖官商勾结来发财。乃至于开商行经营何种商品,跑单帮走哪条线路,都需深思熟虑。当时,温州许多人肯定都在思考使用何种策略,才能获得最大的利润。这当然亦是“社会普遍商业化”的症候之一。温州的经商者,正因为有盈利激励,所以可能发明种种新的赚钱方法。如依靠技术将南屏纸改良为卫生纸运到上海市场卖出高价,或在出口茶叶、蛋粉中掺假,以次充好,希望赚得一次性厚利,都是其表现。

1941年初,有人在《温州日报》上撰文描绘“一年来温州的社会相”,列举温州人“发国难财的手段和行为”,指出“从前有一二万元的财产,算的是财主,现在数十万百余万,视之如草芥,不算一回事,就是手头有十多万或百余万,一旦失败,几天内化为乌有,也不稀奇”。发财的办法,“第一是利用地位、冒险、走私,种种方法得来的”。这里所讲的“地位”,当然是指某些官员或社会权力阶层以权经商,带有经济学上所谓“寻租”色彩。据原浙江省第八区税务处总务科科长何祖培回忆,1939—1941年,中国茶叶公司专员骆正葵就与温台防守司令黄权的太太合伙做生意,黄权是浙江省主席黄绍竑的侄子。“冒险”,则指有些商人敢于火中取栗,譬如去日军控制区域贩运热销货、租用帆船闯军事封锁区等,这种带极大风险的生意,温州人当时也称之为“抢火门”。善做“抢火门”生意的人大都获利丰厚。“走私”,即前面所讲的种种规避政府管理法规的商业行为。

然而,在“社会普遍商业化”的情形下,普通民众投资去做生意,是不是真的能盈利,其实令人怀疑。暴利往往与风险伴生,战时生意如果遇到军事行动,可能血本无归。譬如鳌江最重要的商行——王广源商号在1939年日军轰炸中被摧毁,铺货均被焚毁一空。即使未遇如此重大灾难,当时政府的苛捐杂税也甚重,因此,扣除成本之后,一些人便可能所得甚微。刘绍宽就曾在日记中讲到一个例子,其卢姓友人以经商为业,1941年从福建福安贩运糖霜到温州出售,资本6000余元,但一路所缴税款及各种杂捐则花掉“几近万元”,所以最后盘点,“无甚出息”,刘感慨“关津需索太巨”。

然而,商业繁荣对于某些底层劳力阶层来讲有时确实是好消息。1939年8月,鳌江挑运驳力供不应求,报酬甚至提高了20倍,政府不得不出面核定价目,制止高抬垄断。抗日战争后期,海上交通被封锁,挑夫已经必不可少。比如外地药材多由挑夫从宁波肩挑,越过军事封锁线运来温州。永嘉药号周成记曾组织原先到宁波挑棉花的平阳人化整为零,垫给购货资本,由他们起早摸黑,将药材从宁波挑至温州。由于挑力上涨,许多农夫纷纷到各码头去抢做挑夫,竞争激烈,甚至出现挑夫为赚钱而强抢乘客行李的情形。1943年1月,乐清东山埠“挑夫满挤,以舢板驳往石堤,未登岸而行李尽被强行搬走,乘客竟有落水者”。这些挑夫基本都是趁农闲出来做脚力赚钱的。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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