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36个小时,费城紧邻的几个街区里就冒出九具尸体。五例在家,两例在车里,两例在街头。死者最大42岁,最小24岁。
死者都曾有名有姓,但他们很快就会化作统计数据,成为席卷全美的嗑药过量亡命大潮中的几个数据点。2016年,美国有6.4万人死于嗑药过量。这个数字大致相当于缅因州波特兰市、弗吉尼亚州林奇堡市或新墨西哥州圣达菲市的全市人口。打个比方说,就像是在这一年间,这几座城市中有一处暴发瘟疫,致使该市无人生还。好像这已经达到了一个可怕的高限警示,但每年因嗑药致死的人数还在不停攀升——截至2021年已逾10万,五年间暴涨了56%。
有些地方尸体收来太快,解剖医生和验尸官甚至都忙不过来。停尸房塞得满满当当,甚至需要租用冷藏拖车,新到的尸体搁在车里好多天才能等到停尸房的空位。处理嗑药过量致死案件的标准流程会略过某些尸体的尸检程序。有些法医即使有时间,也会选择对若干受害人不做尸检。专业验尸官认证团体规定,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每个验尸官一年之内做尸检的次数不能超过某个数字上限。而在嗑药过量致死案的多发地区,如果法医给每具尸体做尸检,就有可能超出上限规定,并因此失去执照。结果就是,如果发现嗑药过量的死者身边散落着皮下注射器或者药瓶,人们通常会略过尸检,直接入殓。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死因是所谓的“阿片类止痛药”,这类处方止痛药或非法药物含有从罂粟中自然提取或人工合成的化合物成分。
阿片类药物危机已经渗透了美国生活的点滴日常。在医院,嗑药成瘾的母亲生产后,新生儿不再通过母体血液吸收麻醉剂,因此不得不初到人世就遭受药物戒断的痛苦;街头警员都新配装了鼻腔喷雾剂,用来救治嗑药过量的人。这场流行病波及的范围无边无界,导致美国白人男性的平均寿命近二十年来首次出现下滑。
政府官员呼吁出台重大应对政策。有国会议员敦促投入百亿级美元治疗成瘾者。报纸杂志和电视节目连篇累牍地报道着社会各界遭受的浩劫。
种种关注营造出一种假象,仿佛这是什么新的问题,其实并非如此。最近出现了一些仿芬太尼(Fentanyl)的强效合成阿片类药物,确实增加了嗑药过量的死亡人数,但截至2021年,约有25万美国人死于嗑药过量,使用的都是制药公司生产、医生开出了处方的合法药物。
处方止痛药致死量一直在攀升,人们一直在疾呼示警。尽管如此,政客、立法者、公共监管机构、专业医疗机构以及保险公司却年复一年地故意忽视这场日益严重的“屠杀”,制药业对它更是轻描淡写。其结果既惨痛无比,又在意料之中。截至2016年,处方阿片类药物摄入过量的致死人数已经是1999年的4倍有余。本来及早应对即可遏制的一场灾难,已经异变成斩而不死的九头蛇妖。
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但凡灾祸总有起因。美国这场阿片类药物危机的源头,就是药物奥施康定(OxyContin)。20世纪90年代中期,奥施康定初现于世,一度被吹捧为灵丹妙药,说它将战胜人类最久远、最顽固的医学死敌⸺疼痛,改写疼痛的治疗模式。坚定的活动家为它的面世做足了铺垫,辩称是医生们夸大了处方止痛药的潜在成瘾性,才害得百万生灵无端遭受疼痛的折磨。以前医生把这类药里的有效成分叫作“麻醉剂”,但鼓吹更激进的疼痛疗法的人迫不及待要把奥施康定这类药物剥离“麻醉剂”的暗黑内涵,于是造出了“阿片类药物”的新名词来改头换面。
潜在致瘾的强效麻醉剂摆开了无比强劲的营销攻势,这在制药业的整个历史上是空前的,而奥施康定则在阵中稳居帅位。它的生产厂商普渡制药公司向医生抛撒百万巨资,想要说服医生给病人处方奥施康定,还说用它来治疗疼痛,不但疗效更好而且更安全。普渡的主人萨克勒是美国最富有、最神秘的家族之一,靠奥施康定的热销挣了数十亿美元。
2003年本书第一次出版时,这次新增版本里讲到的许多重大事件还没发生。举个例子,2007年,普渡公司因奥施康定营销事务受到刑事指控,公司及三名顶层高管采用了认罪答辩策略。
那场诉讼结案时,我以为自己也告别了这个故事。和大多数记者一样,我掉进了一个误区,以为一旦停止报道,故事也就随之结束。不幸的是,事实证明并非如此。毫不夸张地说,奥施康定事件催生了一段混乱纪元。企业牟取暴利、政界错综失控,更不要说人们受尽了痛苦,而联邦官员本可以伸手稍加阻止。普渡及其高管认罪之后,司法部将调查中获取的一些关键证据封存为密档,其中包括普渡首次知晓奥施康定滥用问题的时间,以及该公司知晓这个关键信息之后的所作所为。长达十数年的沉默后,调查人员发现的数十封普渡内部电子邮件及其他文档记录终于见光,让人重新打量阿片类药物危机的源头故事。奥施康定绝非“灵丹妙药”。正是这种药打开大门,让美国走向了21 世纪最深重的公共卫生灾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