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确实衬得起一句“了不起”
北青艺评
2023-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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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最终季迎来了结局。

这系列剧并不“完美”。整整五季的故事讲述的都是麦瑟尔夫人“进两步退三步”的脱口秀演员事业的故事。不做大女主爽剧的立意固然高明,但不断重复、宛如游戏重置的过程难免琐碎,不够爽利的成长曲线,有时甚至会让观众失去耐心。

但它确实衬得起一句“了不起”。麦瑟尔的事业不始于“一场觉醒”,中间她重复犯错,“进两步退三步”。她用不完美、会犯错和重蹈覆辙,去展示女性“激情却可能身无分文”的独立之路的B面。用“折腾”去体验一切的生命力,盖过精致漂亮的口号和金句标语。

倘若从《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说开去,是女性主义,又不仅仅是女性主义。

女性剧变奏:理想主义VS保守主义

 爆款,往往是时代与剧集的相互成就。

 2017年,第一季《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惊艳登场,出圈的名场面是:偏离了完美人妻的生活轨道,属于她的人生才真正开始!

麦瑟尔夫人的完美生活,完美到什么程度呢?全天候精致,她每天都会测量记录自己各维度的尺寸。丈夫从未看过她素颜的状态,丈夫入睡后她才去卸妆,为了保持“武装”到头发丝的美丽。躺下前,她还会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透气,顺便拉开窗帘,这样早上透进来的第一道光能照在脸上唤醒自己。这个时刻一定是早于丈夫设定的闹钟,她才有足够时间化完妆躺回乔的身边。

如此近乎苛刻的自我要求,如同精装样板间一样完美、标准的生活,直至她的丈夫告诉她,他爱上了蠢女孩、他的女秘书,并迅速收拾了一个小行李箱,走了。

理想主义的开局“一击即中”的焦虑

这一典型的“爽文”女主的开局,暗合了彼时被完美标准压得喘不过气的当代人心理。在全球最后的上行周期内,焦虑的人们仍对那种“一击即中”的人生有着极深的渴求:高高架起的社会要求,人生唯一的标准答案,仿照这个标答的成功模型。那个巨大的模板凌驾在所有生活之上,快速格式化了本应各有不同枝枝蔓蔓的人生选择。

麦尔瑟夫人如何被“培养”成女性,又如何走出单一的家庭角色?

米琪的选择,她的出走和松绑,其先锋意义不仅内嵌于剧中的年代,同时也为时代下被优绩主义所困,在KPI(关键绩效指标)与OKR(目标与关键成果法)中疲于奔命、总要在一种排名中拔得头筹的人们,示范了另一种可能。

女性,如何先快活地过自己的日子?

如果手握的是理想主义的女性剧脚本,那么故事的发展很可能是《傲骨之战》《傲骨贤妻》,婚姻上利空出尽,职场上强女诞生:养尊处优的全职主妇生涯被终结,但也一键重启了她的个人系统。她们一步一步走出家庭困境,变得强悍、有成就、有资源。

甚至是《绝望写手》《风骚女子》——某种程度上,仍然是另一种“一击即中”的女强逻辑。

女主角是多重宇宙的理想人格,无论有多难,像克服地心引力一样,努力摆脱规训,逃离操控,避免剥削,对抗压迫,一步步走向意志的主宰,一次次完成突破与超越。眼神坚决,线条利落,气场不可侵犯。

 谁来埋单的“觉醒”

在同样高亮和猛进的开局下,观众欢呼并迎来女性主义的新代言人麦瑟尔夫人。但同时这里也有一个被忽视了的事实:麦尔瑟夫人的故事,其实从不是从“一次深刻的觉醒”开始的。从“职业女结婚员”到“职业女脱口秀演员”,她的职业生涯并不开始于“一场觉醒”,而是源于一次失忆酒醉后的情绪崩溃。

甚至于她“点亮”母亲也觉醒的时刻,在巴黎几个月自由又畅快的生活很快便捉襟见肘。“觉醒”后种种过去她不曾意识到性别上的不平等,让她无法再保持无动于衷。然而,当她果断而解气地选择拒绝接受家族的帮助后,结果是失去了公寓,又失去了家里唯一的资金来源。

爽文再次被拉回到现实:“我一辈子都让别人替我做所有的决定,而我很享受那样的生活。是你,是你让我有了这样的观念,你把我变得有激情、独立,却身无分文。”

保守主义的落点

《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有意为之的“进两步退三步”的“顿挫舞步”,显然不符合理想主义女性爽剧调性:从一个胜利,走向下一个胜利。线条利落,一击即中。

米琪从一个在酒精与精神崩溃中即兴创作的家庭主妇,成为真正专业的女脱口秀演员,变成一个专业的、拥有自己素材库、可以随时完成一个4分钟表演的喜剧人。这个过程中是不断地犯错,不断地重复得到又失去,不断地推翻再重来。

法则一:与人生一次次交手,输少则算赢

在第五季灵巧复杂的叙事结构中,我们看到米琪日后人生仍然在“走三步退两步”:结了四次婚,跟经纪人苏西闹崩了又和好,她和一双儿女并不亲近,她转变表演风格被抵制,却又抓住了嬉皮士运动新机遇……

不断地上台,玩砸了,磨炼,直到最终她们如何绕过男性去抢位。麦瑟尔是行动派,她旺盛的生命力,带着被暴雨激出的泥土香气。重头戏不在于展示女性普遍的困境、伤口,喊出口号和纲领,而是她个人的故事。

剧中麦瑟尔夫人浓墨重彩的“折腾”和“犯错”,巧妙地绕开了那些女性主义的“觉醒”命题。尤其是最终季的剧情,当时间线来到25年后,她们仍没有成为那种所向披靡的精英,还得靠忍耐挨下去:“是苏西造就了我,她看到一种精神崩溃,并将其转化成一种职业、一种人生。”

不是如爽文主角一般,从崩溃中重新建立新的世界秩序,而是在崩溃中做到坚持。直到机会降临时,抓住它。

 法则二:框架下的“合谋”与“抵抗”

甚至她们的努力也不是典型的“正确”。麦瑟尔最终得以站上戈登秀的舞台,既不是技术和能力上的碾压与被碾压,也不是靠人格魅力表现折服与被折服——男人很难轻易反思与审视自己之短,而是她突然的逼迫,她要求自己经纪人联系前女友帮助自己,无论何种手段要进戈登秀演出。甚至最终“劫持”现场临时改节目流程。结果导向,不论手段正义与否。

直白地讲,这种操作就是今天所谓的“资源咖空降”。某种程度上与规则和权力关系的“合谋”,用空降攫取机会,用“魔法”打败“魔法”,用“鸡贼”对抗“傲慢”。 这个在保守的道德框架下为她谋求的最好结果,才能在不冒犯的前提下,讲完这个励志故事。

正如网友所说,“第五季是下滑的,收缩的,回归现实的。骨子里其实挺保守的,还是符合现在美国大众价值取向的一个剧。”

尤其,在这个大环境下,一次次绝地翻盘的爽文情节,已经从时代的兴奋点悄然转向了时代的痛点:人们发现黄金时代的“努力即有回报”的信条渐渐无法兑现,个人主义的神话无法突破环境的限制,也无法逆转时代的车轮。当爽文的故事很难代入,女性主义的故事脚本正迎来保守主义的转型。

法则三:重述“自我至上”而非“女性优秀”主义

她面对自己的欲求和野心,最终实现自己的欲求和野心。其中可能遭遇的“不被看见”、人类性别上不平等的“历史债务”、实现同等价值要付出的“更多的代价”,都悄悄隐身了。这种个人的故事被缝合到一种鼓励更积极的人生态度动员中去,成为这一季最终的落点:

如果你想要一个精彩的人生 ,看到一扇门,不要问,冲过去。

人生永远不能是隔岸观火。

当然从一个角度来看,这种保守的转型,其实将女性主义的议程从理想“方案”拉到了一个更贴地的务实“落地”层面上:

即便身为第二性,在沉重的“历史债务”无法清算的前提下、在结构性的问题让女性举步维艰的现实中,我们拥有的选择是:即便被贬低、看轻、侮辱,即便被认为不重要、无价值、不够优秀,但人贵自重,价值首先来自于自我的肯定。感性、情绪、真情实感、体验都是有价值的。过好每一天,已经是最小限度的抵抗。

 女性主义是“不均质”的

在过去几年全球范围内的女性主义浪潮之下,似乎大家形成了某种默契:女性共处同一种的困境,共享同一片低垂的天空,控诉同一种“不被看见”:

婚姻故事里被困在一方小天地的女性,作为妻子的付出被无视,成为母亲的牺牲被理所当然化,最终还要为伴侣的背叛买单——“因为我一直在社会上打拼、见识更广、社会资源更多,已经和困在家中的你没有共同话题了”。

《多功能老婆》戳破了残酷的现实:“一个名成利就的男人,爱情,俯首皆是”。

《婚姻故事》中斯嘉丽·约翰逊声嘶力竭地疲惫:“从来没为自己活过,只是让他变得越来越有活力”,直至成为一只彻底跌停的股票。

《82年的金智英》将这种掩藏在冷漠之下令人窒息的愤怒推至一个高潮:警惕那些理所当然地接受结构性不平等所带来的女性困境。

 然而,这种想象故事的方法,其实理想化地拉平了一些复杂而多维的现实:女性之间同样有种族的、阶层的差异……不同的组合会排列出不同的诉求。

举一个日常的例子,在职业女性平衡家庭与事业的挣扎中、控诉母职的议程中,大家闭口不提的、被隐形的代价是:事实上,一部分职场精英女性,是将日常但繁重的家务劳动,通过劳务外包的方式,转嫁给了手中筹码、资源与信息更少的贫困女性或是家中年长女性了。当然,举这个例子并不是苛责任何一方,而是表明现实中女性主义确实是“不均质”的。

而当前的影视作品中声量最大的、更多的是“水位线上下”的女性的困境,更多不可见的冰山之下的困境,仍未被充分地直视,甚至被“心照不宣”地忽视掉了。

一如《我的天才女友》剧中,当更血淋淋的灰暗现实摆在一端,网络上的观众“讨伐”得热火朝天的对象反而是“尼诺”——对“女权男”轰轰烈烈的声讨,甚至命名为“尼诺式陷阱”。认为那个拥有学识、给予过“看见”的魅惑体验的男性,其危害在感受上甚于直接的施暴者!

女性主义还可以“恋爱脑”吗?

 此外,对于“爱情”这一经典命题如何处理,也是一处典型的“战场”。

在“一击即中”线条利落的“大女主”脚本下,一种新的“政治正确”正在升起:标配是要“没得感情”+“搞钱要紧”,沉溺爱情的人被认为是脆弱的、蒙昧的。“恋爱脑”被嘲笑,玩梗“挖野菜”,要撕碎一切浪漫故事。

渐渐地,一种有关新的“理性人”的规训和枷锁再次套紧:

 聪明人开始用了许多经济学理论来拆解亲密关系:“模块化管理”要将自己的需求拆成不同的小需求,并通过寻找最适合的对象进行需求搭配,达到最高效益。独立女性应该足够理智,不依赖他人,“搞钱搞事业”能力强大,做一个优秀的经济理性人。

 这种风潮也再次影响到文艺作品,罗曼司的故事越来越少地被讲述,而爱情被视为最不重要的。爆款作品《黑暗荣耀》中,即便是爱情降临,文东恩也不允许自己松懈。我们看到即便是最“恋爱脑”的韩剧、写出大热甜宠剧《太阳的后裔》的编剧金银淑,也调试了有关爱情的语法。

她要拒绝一切幸福的可能性,那1%的幸福无法冲淡自己浓稠黑暗的苦难。

“我不需要王子,我需要的是和我一起跳剑舞的刽子手。”

爱上文东恩的男主角周汝正,看到月光下文东恩布满全身的伤痕后,也会坚定地说:

“我来当刽子手,我来跳剑舞。那几个当中,要先杀哪一个?”

那么,女性主义还可以“恋爱脑”吗?

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但我们确实来到了需要重新审视一些“知识与话语”的时刻。

毕竟,问题实质性的解决,不是从“主义”到“主义”。而文艺作品要建立的陌生与反思,正如上野千鹤子所说,“是许多个我们,接过了许多个她们手中的血与肉,进而将我们的,也是她们的生命困惑,诉诸经验与话语、思想与行动。”

作者|韩思琪  编辑|罗皓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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